醫(yī)院的聽證室,更像一個精心布置的審判臺。冰冷的白熾燈從天花板上直射下來,將橢圓形的長條形會議桌照得一片慘白??諝饫飶浡舅臀募湍旌系拇瘫菤馕?。江臨獨自坐在桌子的一端,像被釘在被告席上的囚徒。對面,是黑壓壓的一片。周啟明副院長、李國華處長、醫(yī)務科、質控科、院辦的代表,還有幾位他不認識、但表情同樣嚴肅刻板的院領導,如同一堵密不透風的高墻。長桌的另一側,甚至還坐著兩位穿著筆挺西裝、面無表情的陌生人——來自瑞康生命科技的代表。他們胸前別著公司銀色的徽章,像兩尊冰冷的金屬雕塑。
江臨挺直脊背坐著,臉色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但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筆直地射向對面的周啟明。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份凝聚了他所有心血、承載著沉甸甸真相的申訴材料,此刻就像一塊冰冷的磚頭,壓在他的公文包里。他等待著發(fā)言的機會,等待著擲地有聲的反擊。
主持會議的李國華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寂靜的會議室,帶著一種宣判的肅穆:“……關于江臨醫(yī)生在7月14日心外科手術中發(fā)生的重大醫(yī)療事故,及后續(xù)其停職調查期間的行為,院方經過多方查證、審慎研究,現(xiàn)公布調查結論及處理決定?!?/p>
他拿起一份蓋著鮮紅醫(yī)院公章的文件,聲音毫無波瀾地念道:
“一、經院內專家組及設備科聯(lián)合瑞康公司技術團隊反復核查確認,SN-LQ0723號‘生命之橋’ECMO設備在事發(fā)時,其核心系統(tǒng)記錄顯示,在撤機指令發(fā)出前瞬間,遭遇了罕見的、不可復現(xiàn)的多重復合型軟硬件沖突,屬于極端偶發(fā)的不可抗力技術故障。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證明設備存在批次性設計或制造缺陷?!?/p>
“二、江臨醫(yī)生作為當臺手術主刀及現(xiàn)場最高負責人,在設備突發(fā)極端故障時,其應急處置措施雖竭盡全力,但未能挽回患者生命。根據(jù)《重大醫(yī)療質量安全事件責任認定辦法》第三章第十五條,醫(yī)生對所使用的設備負有最終確認及緊急處置責任。因此,江臨醫(yī)生在此次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主體責任?!?/p>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江臨的心上。他感到胸腔里的氧氣被一點點抽干。不可抗力?主體責任?他們徹底抹殺了機器的隱患,將所有的罪責,精準無誤地釘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李國華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冰冷而殘酷:
“三、在停職調查期間,江臨醫(yī)生無視組織紀律,擅自進行與調查方向嚴重偏離、且涉及醫(yī)院合作方瑞康公司商業(yè)聲譽的不當調查行為。其私自獲取、散播的所謂‘證據(jù)’,來源不明,內容存疑,性質惡劣,嚴重干擾了醫(yī)院的正常工作秩序和對外合作關系,造成了極壞的負面影響?!?/p>
“基于以上事實,依據(jù)相關規(guī)定,經醫(yī)院黨委研究決定,并報上級衛(wèi)生行政主管部門核準,現(xiàn)對江臨醫(yī)生做出如下處理:”
李國華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江臨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漠然:
“1、 吊銷江臨在本院的行醫(yī)資格?!?/p>
“2、 解除其與本院的一切人事聘用關系?!?/p>
“3、 其行為記入醫(yī)師執(zhí)業(yè)檔案,并通報本市醫(yī)師協(xié)會及衛(wèi)生行政主管部門?!?/p>
“即日起生效?!?/p>
“吊銷…解聘…”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江臨耳邊炸響!眼前的一切瞬間失去了顏色,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和對面那一張張模糊而冷漠的臉孔。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寒和一片虛無的麻木。職業(yè)生涯,他為之付出全部青春和熱血的事業(yè),他視若生命的手術刀…就在這幾句輕飄飄的話語里,被徹底終結、碾碎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壓制住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嘶吼和毀滅的沖動。
“江臨醫(yī)生,”李國華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虛偽的、程序化的“關懷”,“你對處理決定,有什么要陳述的嗎?”
陳述?江臨猛地抬起頭!眼底壓抑的火山終于噴發(fā)!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玉石俱焚的赤紅!他“唰”地一下站起身,動作迅猛得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在死寂的會議室里格外刺耳。
“陳述?”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蘊含著爆炸般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射出來的子彈,“你們要聽我的陳述?好!”
他猛地拉開公文包,將那份厚厚的申訴材料狠狠摔在光滑的會議桌上!“啪”的一聲巨響,紙張飛濺!
“這就是我的陳述!”江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憤怒和悲愴,震得麥克風嗡嗡作響,他指著那份材料,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這里面!是濱江一院被壓下的死亡報告!是西南醫(yī)大附院被隱瞞的血栓和驟停!是瑞康用保密協(xié)議和捐贈封住的口!是那些被篡改、被銷毀的原始數(shù)據(jù)!是那個來路不明的‘Guardian’強制升級包!是遍布全國、至少七家三甲醫(yī)院里發(fā)生的、和我的病人一模一樣的悲??!那些躺在手術臺上再也醒不過來的人!他們的命,誰來負責?!”
他像一頭受傷的雄獅,目光如炬,帶著焚盡一切的怒火,狠狠掃過對面那一張張或震驚、或陰沉、或躲閃的臉,最后死死釘在周啟明和那兩個瑞康代表身上:
“你們告訴我這是‘不可抗力’?告訴我這是我的‘主體責任’?周副院長!”他直呼其名,聲音里充滿了刻骨的嘲諷和恨意,“當你們簽下那些保密協(xié)議,收下那些‘捐贈’的新設備時,有沒有想過手術臺上流的是誰的血?!有沒有想過下一個躺在上面等死的,可能就是你們的親人?!”
“還有你們!”他猛地轉向那兩個瑞康代表,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們的偽裝徹底剝開,“‘生命之橋’?我看是通往地獄的奈何橋!用帶血的機器賺著黑心的錢!你們晚上睡得著嗎?!”
整個會議室一片死寂!只有江臨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對面的人,有的臉色鐵青,有的目光躲閃,周啟明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那兩個瑞康代表,則面無表情,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厲色。
“江臨!”李國華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臉色漲紅,聲色俱厲,“你放肆!這里是醫(yī)院聽證會!不是讓你撒野、污蔑的地方!你的行為已經嚴重違紀!保安!保安!”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兩個穿著制服的保安出現(xiàn)在門口。
江臨看著沖進來的保安,看著對面那一張張寫滿了“大局為重”、“息事寧人”的臉,看著那兩個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瑞康代表,一股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絕望和荒謬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證據(jù)、所有的吶喊,在這堵用權力和利益澆筑的高墻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他忽然笑了。那笑聲低沉、嘶啞,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嘲諷,在寂靜的會議室里回蕩,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再看任何人,彎腰,用一種近乎輕柔、卻帶著巨大反差的姿態(tài),扶起了自己剛才帶倒的椅子,然后,挺直了那仿佛被千斤重擔壓彎的脊梁。
他最后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射線,緩緩掃過全場,將每一張臉、每一個表情都刻入心底。那目光里,沒有了憤怒,只剩下一種洞穿一切、心死如灰的冰冷和決絕。
“好,很好。”他點了點頭,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我明白了?!?/p>
說完,他不再理會任何人,包括沖到他身邊的保安,轉身,邁著異常沉穩(wěn)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將他宣判、碾碎、徹底打入地獄的聽證室。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正義”。
走廊里慘白的燈光將他孤絕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每一步踏在光潔冰冷的地磚上,都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仿佛行走在無人的荒野。聽證室里那場精心策劃的絞殺,像一場荒謬的默劇,在他腦中反復閃回。吊銷資格,解除關系,通報…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在他靈魂上燙下恥辱的印記。憤怒的余燼在胸腔里冰冷地燃燒,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虛無。證據(jù)被毀,聲音被封殺,前路…似乎只剩下徹底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院那扇沉重玻璃門的。盛夏午后的陽光白花花一片,異常刺眼,灼烤著大地,卻驅不散他周身的寒意。他站在人來人往的院門口,像一個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幽靈,與周遭行色匆匆、充滿希望或焦慮的人群形成了絕望的對比。他的世界,已經崩塌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擋住了他面前刺目的陽光。
江臨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逆光中,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亞麻襯衫,下身是深色九分褲,身形高挑而挺拔。一頭深栗色的短發(fā)打理得干凈清爽,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她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有一雙眼睛,明亮、銳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此刻正沉靜地注視著他,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深邃和…某種奇異的重量。
“江醫(yī)生,”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撫平躁動的力量,穿透了周圍的嘈雜,“能借一步說話嗎?時間不會太久?!?/p>
江臨的戒備瞬間升起。聽證會的硝煙未散,瑞康的陰影如跗骨之蛆,任何接近的人都值得懷疑。他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審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你是誰?”
女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隨身的帆布挎包里,動作從容地取出一個深藍色的證件夾,翻開,遞到江臨面前。
證件上,是她的照片,以及清晰的單位名稱和頭銜:《深度周刊》調查新聞部 首席記者 蘇棠。
記者?江臨眼中的警惕更甚。他見識過太多所謂的“媒體”,要么是追逐熱點的禿鷲,要么是被資本豢養(yǎng)的喉舌。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自嘲和拒人千里的漠然:“記者?想采訪一個剛被吊銷執(zhí)照的‘庸醫(yī)’的心路歷程?還是要給瑞康的‘生命之橋’再唱一曲贊歌?抱歉,我沒興趣,也沒時間奉陪?!?/p>
他側身,準備繞過她離開。這個地方,這些人,都讓他感到窒息。
“如果我說,”蘇棠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在他擦身而過的瞬間,清晰地傳入他耳中,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我手里有瑞康‘生命之橋’ECMO在全球范圍內,至少十三起被強制仲裁或高額封口的致死、致殘事故的完整卷宗呢?”
江臨的腳步,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住,驟然停在了原地!他猛地回頭,瞳孔急劇收縮,難以置信地看向蘇棠。
蘇棠迎著他震驚的目光,緩緩收起證件,那雙銳利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與他同源的、壓抑已久的火焰,那是對真相的執(zhí)著,對不公的憤怒。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刀,清晰地剖開黑暗:
“其中三起,發(fā)生在國內。手法如出一轍:保密協(xié)議,天價賠償,原始記錄‘技術性丟失’?!彼D了頓,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江臨的靈魂,“我還知道,他們有一個內部代號為‘守護者’(Guardian)的遠程監(jiān)控及緊急干預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不僅能實時回傳設備數(shù)據(jù),更能在關鍵時刻…制造‘意外’?!?/p>
Guardian!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再次在江臨腦海中炸響!他手術前那次強制升級!果然不是巧合!
蘇棠向前逼近一步,距離江臨只有咫尺之遙。她身上沒有任何香水的味道,只有淡淡的紙張和油墨氣息。她的眼神銳利如手術刀,緊緊鎖定江臨劇烈波動的眼眸,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江醫(yī)生,我盯了瑞康三年。從他們在東南亞掩蓋第一起惡性事故開始,到他們如何用資本和公關滲透監(jiān)管。我知道他們的手段有多臟,知道那張網有多大、多深?!?/p>
“我一個人,力量不夠。我需要一個真正站在風暴眼里、親身經歷過他們‘手術’的人。需要一個懂技術、懂醫(yī)療、能看懂他們那些‘技術故障’鬼話的內行人。需要一個…像你一樣,被他們逼到絕路,除了背水一戰(zhàn)別無選擇的人!”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感染力,點燃了江臨心中那幾乎被絕望澆熄的火焰。
“所以,”蘇棠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像黑暗中燃起的火炬,直直刺向江臨,“我不是來采訪你的,江臨。我是來找你…結盟的?!?/p>
她向他伸出了手,干凈、有力,指節(jié)分明的手掌懸在兩人之間熾熱的空氣里:
“為了那些再也不能說話的人,為了下一個可能躺在手術臺上的人?!?/p>
“跟我一起,把這座吃人的‘生命之橋’,徹底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