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月軒內(nèi),燭火如豆。
蘇挽月坐在窗邊書案前,并未如往常般繡花或習字。她面前攤開一張素箋,墨跡未干,上面并非詩詞歌賦,而是一行行清晰的時間節(jié)點。
“甲子年,春末:北漠使臣入京,言邊境牧馬遭劫掠?!?/p>
“甲子年,秋初:攝政王力主出兵,點將宋瑾瑜(主母娘家侄)為先鋒?!?/p>
“甲子年,冬深:南大營糧草失察,軍需貪墨案發(fā),士氣低迷?!?/p>
“乙丑年,七月:天啟軍大敗于雁回谷,損兵三萬,失地百里?!?/p>
“乙丑年,九月:北漠遣使,索要歲貢及……和親公主?!?/p>
“乙丑年,臘月:帝允和親,周氏泣求,慧蘭封‘嘉寧公主’,然……”
“丙寅年,元月:帝改旨,封蘇氏庶女挽月為‘寧安公主’,代嫁北漠。”
“丙寅年,三月:離京……”
“……”
最后一筆落下,墨點微暈。蘇挽月看著“丙寅年,元月”那幾個字,指尖冰涼。那是她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也是她前世地獄的開端。如今是甲子年暮春,距離那個元月,還有近兩年光景。
兩年??此坡L,實則轉(zhuǎn)瞬即逝。她必須在這兩年里,為自己和蕓娘掙出一條生路!一條遠離京城、遠離權(quán)力傾軋、能安穩(wěn)度日的生路。
逃離相府,談何容易?兩個弱女子,無依無靠,無錢無勢,縱使僥幸脫身,又如何在這世間立足?更遑論躲避官府的追查和周家可能的搜尋。
錢。安身立命的根本。
還有……一技之長。足以在遠離繁華之地養(yǎng)活自己和姨娘的手藝。
兩年。逃離相府,帶著姨娘安穩(wěn)度日,需要錢,需要立足之本。她不能再像前世那般懵懂,將每月那點微薄的月錢盡數(shù)換了時興的珠花零嘴,如今翻遍妝匣,除了幾件主母賞的、不便變賣的首飾,僅有的積蓄,是上個月省下的二兩碎銀并幾百文銅錢。
這點錢,做不了大買賣,但或許……能尋個不起眼的營生,慢慢滾起點雪球。
“小姐,您要的《京都風物志》和《市井雜錄》?!贝禾遗踔鴥杀韭燥@陳舊的線裝書進來,有些不解,“您近來怎么對這些市井俗物感興趣了?”
蘇挽月接過書,隨手翻開一頁,目光掃過上面描繪的街市景象,語氣平淡:“閑來無事,看看罷了。書中自有百態(tài),多了解些總沒壞處?!彼偛荒苷f,是在為日后流落市井做準備。
春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退下了。
蘇挽月仔細翻閱著書頁。書中記載著京城各坊市的熱鬧景象,東市多珍玩綢緞,西市多牲畜雜貨,南城則是尋常百姓的柴米油鹽之地。她需要的,是成本低廉、易于入手、且不引人注目的小生意。
幾日后,她以“禮佛靜心”為由,再次向周氏請示去棲霞寺進香。周氏見她氣色尚可,又一心向佛,自然應(yīng)允,照例派了婆子隨行。
馬車在棲霞寺山門前停下。蘇挽月讓婆子在禪房等候,只帶著春桃,卻并未上山,而是轉(zhuǎn)身走向了山腳下那條因香客往來而逐漸形成的熱鬧小街市。
街道兩旁,攤販林立。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笑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蘇挽月一身素凈衣裙,戴著帷帽,遮住了大半容顏,安靜地穿行其中。春桃緊緊跟著,好奇地東張西望。
蘇挽月的目光卻銳利而專注。她在一個賣竹編小物的攤前停下,拿起一個精巧的蟈蟈籠,狀似隨意地問:“老丈,這小籠子編得真巧,賣價幾何?”
“小姐好眼力,三文錢一個?!崩衔绦呛堑?。
她又走到一個賣粗布帕子的婦人攤前,摸了摸布料:“這帕子結(jié)實,怎么賣?”
“五文錢兩條,小姐。”婦人熱情道。
再往前,是幾個賣香燭、紙馬、素點心的小攤。她留意著價格,心中默默計算著成本與利潤空間。
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些售賣女子小物件的攤位上。絹花、頭繩、香囊、繡帕……這些都是閨閣女子日常所需,成本不高,工藝也相對簡單。尤其是一些繡工普通的素色香囊,里面填充些尋常香料(如艾草、干菊花),售價在十文到二十文不等。
蘇挽月心中微動。香囊……這個似乎可行。布料、絲線、香料,成本可控。她自己的女紅尚可,雖比不上府中頂尖繡娘,但做些樣子精巧、針腳細密的香囊應(yīng)無問題。關(guān)鍵在于香料的選擇和搭配,若能有些獨特之處,或許能賣個好價錢。
她走到一個專賣各色干花、草藥的攤子前。攤主是個中年漢子,面前擺著大大小小的布口袋,散發(fā)著各種草藥混合的清香。
“姑娘,看看香料?都是山里采的,干凈著呢!”漢子招呼道。
蘇挽月蹲下身,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草藥:艾葉、薄荷、干菊花、陳皮……甚至還有少量曬干的茉莉花蕾。她拿起一小撮艾葉聞了聞,問道:“這艾葉怎么賣?”
“艾葉便宜,一文錢一大把!”漢子爽快道。
“那這干茉莉花呢?”
“這個貴些,要五文錢一小包?!睗h子解釋道,“花香難存,采得也少?!?/p>
蘇挽月心中快速盤算。若用艾葉、薄荷、陳皮等為主料,成本極低;若能加入少量茉莉花或其它干花提香,成本增加有限,但香囊的賣相和氣味卻能提升不少。一個用料實在、氣味清雅的香囊,賣十五到二十文,應(yīng)比那些只有艾草味的普通香囊更有競爭力。
她掏出荷包,仔細數(shù)出幾十文錢,買了些艾葉、薄荷、陳皮,又咬咬牙,買了一小包干茉莉花蕾。錢袋瞬間癟下去不少。
“小姐,您買這些做什么呀?”春桃看著那堆草藥,一臉茫然。
“自有妙用?!碧K挽月微微一笑,將東西仔細收好。
考察完市集,她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帶著春桃在棲霞寺內(nèi)隨意走了走。在一處僻靜的廊下,她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廊柱旁一叢開得正盛的白色小花上。那花形似茉莉,卻更小,香氣清幽淡雅,帶著一絲涼意。
“這是什么花?”蘇挽月問一旁灑掃的小沙彌。
“回女施主,這是‘山梔子’,也叫‘白蟾花’,寺里種了不少,取其清香靜心之意?!毙∩硰浐鲜鸬馈?/p>
山梔子?蘇挽月心中一動。這花香清雅持久,若能曬干,豈不是比茉莉花更易得、成本更低廉的提香之物?她不動聲色地摘了幾朵,藏入袖中。
回府后,蘇挽月立刻行動起來。她找出一些素色的零碎綢緞和絲線,開始嘗試縫制香囊。她并未追求繁復(fù)的繡樣,而是注重針腳的細密和形狀的規(guī)整??p好后,她開始調(diào)配香料:以艾葉、薄荷、陳皮為主,加入少量碾碎的干茉莉花蕾和山梔子花瓣。
當?shù)谝粋€填充好的香囊拿在手中時,一股混合著艾草的清苦、薄荷的清涼、陳皮的微辛以及茉莉與山梔子清雅花香的獨特氣息幽幽散發(fā)出來,沁人心脾,遠比市集上那些單一氣味的香囊好聞得多。
蘇挽月將香囊湊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她腕上那串舊念珠,尤其是那顆溫潤的深褐色珠子,似乎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仿佛在回應(yīng)她此刻專注而充滿希望的心緒。
她心頭微震,低頭看向念珠。那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像錯覺。但她知道,那不是錯覺。這串珠子,似乎與她心中那股強烈的“生”之渴望,有著某種奇妙的聯(lián)系。
“春桃,你聞聞看?!碧K挽月將香囊遞給春桃。
春桃接過,深深一嗅,眼睛頓時亮了:“呀!小姐!這味道真好聞!比外面賣的香多了!您怎么弄的?”
“胡亂配的。”蘇挽月淺笑,“你說,這樣的香囊,若拿到棲霞寺山腳下的小市集去賣,能賣多少錢?”
“這么香的,肯定比那些普通的貴!我看……至少得二十五文!”春桃肯定地說。
蘇挽月心中有了底。她盤算著:布料絲線是現(xiàn)成的零碎料,幾乎無成本;香料成本約莫兩文錢一個;若賣二十文,利潤可觀。她手頭的二兩銀子,除去今日買香料的花費,剩下的足夠買一批基礎(chǔ)香料和少量提香用的干花,支撐她做幾十個香囊了。
更重要的是,這生意本小利穩(wěn),不易引人注目。她可以借口禮佛,定期去棲霞寺,順便在山腳下售賣。有婆子跟著也無妨,只當是閨閣小姐一時興起的消遣。
夜色漸深。蘇挽月坐在燈下,仔細縫制著第二個香囊。針線在她手中穿梭,動作越來越熟練。她的目光沉靜而專注,心中勾勒著未來的圖景:一點一滴地攢錢,學習辨識更多草藥(為日后學醫(yī)打基礎(chǔ)),尋找更穩(wěn)妥的商機……
腕間的念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那顆溫潤的珠子在燭光下泛著幽微的光澤。前路雖長,微光已現(xiàn)。她要用這雙曾繡過繁花的手,為自己和姨娘,縫出一條通往山明水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