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汴京，梧桐葉簌簌落滿翰林院的青磚地。林書續(xù)授了編修一職，每日寅時便要入宮謄抄典籍，歸來時往往已近亥時。沈長紓總在府門內(nèi)候著，手里提著盞羊角燈籠，光暈透過細(xì)紗灑在她月白的裙角，像落了層碎銀。
「今日怎的站在風(fēng)里等？」他接過她遞來的暖手爐，觸到她指尖的涼意，不由蹙眉，「仔細(xì)凍著?！股蜷L紓仰頭笑時，鬢邊的玉蘭銀簪在燈影里輕輕晃動：「聽聞夫君今日要抄《太宗實錄》，想著早一刻迎你回來，便能早一刻喝上參湯?！?/p>
正房的炭盆燒得旺，驅(qū)散了夜的寒氣。沈長紓替他解下官袍，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是她親手縫制的，針腳比尋常成衣細(xì)密三倍。「案上溫著你愛吃的蟹粉小籠，」她指著食盒笑道，「魏家妹妹下午送來的蟹，說是她四哥從江南帶來的?！?/p>
林書續(xù)夾起一只小籠，咬開薄皮時，鮮美的湯汁濺在指尖。沈長紓忙遞過帕子，指尖不經(jīng)意觸到他的手，兩人都愣了愣，隨即紅了臉。成婚半年，這樣的親近仍帶著幾分生疏的羞怯，倒比那些蜜里調(diào)油的夫妻，多了層細(xì)水長流的溫情。
「說起來，」林書續(xù)擦著手道，「今日在史館見了沈兄，他說下月要娶禮部侍郎家的小姐?！股蜷L紓正替他盛湯的手頓了頓，青瓷湯匙碰在碗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姐姐……可有消息？」
自沈長嫣逃婚去嶺南后，沈淮雖氣得半年不理她，卻終究暗地里托人照拂。上個月傳來消息，說她已隨周畫師在惠州安家，還寄回一幅《嶺南春色圖》，畫里滿紙玉蘭開得燦爛?！傅f，」沈長紓舀起一勺湯，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只要姐姐平安，便隨她去了。」
林書續(xù)望著她眼下那點淚痣，突然想起迎親前夜，她紅著眼圈說「姐姐其實心腸最軟」。他伸手替她將散落的碎發(fā)別到耳后，指尖觸到她耳垂的溫?zé)幔骸竿笥形以?，斷不會讓你受委屈?！?/p>
沈長紓的睫毛輕輕顫動，落下的陰影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她從妝匣里取出個錦袋，遞到他手里：「這是我攢的月錢，夫君若需打點同僚，便拿去用?！勾锏你y角子沉甸甸的，想來是她平日里省下脂粉錢攢下的。林書續(xù)攥著錦袋，只覺得比那日瓊林宴上皇帝賜的金帶更暖。
臘月初的一場大雪，將汴京裹進(jìn)一片素白。林書續(xù)休沐在家，正陪著沈長紓在廊下堆雪人，卻見魏府的丫鬟氣喘吁吁地跑來，手里攥著張揉皺的藥方。「林夫人，求您救救我們家小姐！」丫鬟跪在雪地里，凍得嘴唇發(fā)紫，「程小將軍在北境中了埋伏，聽說傷得重，我們家小姐急得水米不進(jìn)，如今竟咳血了！」
沈長紓接過藥方的手抖得厲害，紙上「肺癆初顯」四個字刺得人眼疼。她轉(zhuǎn)身便要往魏府去，林書續(xù)忙拉住她：「雪這樣大，我陪你去?！箖扇颂ぶ鴽]過腳踝的積雪趕到魏府時，正撞見魏珩背著手在院里踱步，花白的鬢角上落滿了雪。
「元青呢？」沈長紓掀簾進(jìn)屋，見魏元青趴在窗邊，手里捏著支褪色的紅絨球——是程未嶼出征前送她的，說等凱旋便用這絨球做繡球?！搁L紓姐姐，」魏元青轉(zhuǎn)過臉時，臉色白得像紙，「你說未嶼哥哥會回來嗎？」
沈長紓握住她冰涼的手，想起程未嶼出征那日，少年將軍勒馬在魏府門前，銀甲映著朝陽：「元青等著，我定帶著捷報回來求親！」那時魏元青紅著臉塞給他個平安符，說是連夜繡的，符袋上繡著對戲水鴛鴦。
「定會回來的?！股蜷L紓替她掖好被角，聲音卻有些發(fā)虛。昨夜林書續(xù)回來時，曾提過北境戰(zhàn)報：程家軍遭遇突襲，損兵折將，如今被困在野狼谷，糧草怕是撐不過正月。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砦悍蛉说目蘼?。林書續(xù)出去打聽，回來時臉色凝重：「宮里來人了，說陛下……要將元青指給孫家獨(dú)子?！?/p>
孫家獨(dú)子孫文啟，是京中有名的病秧子，自小纏綿病榻，年前還請了高僧做法續(xù)命。魏元青猛地坐起身，咳得更兇了：「我不嫁！我等未嶼哥哥！」魏珩背過身去，肩膀劇烈地顫抖：「君命難違啊……」
沈長紓扶著魏元青躺下，見她將那紅絨球緊緊攥在手心，指節(jié)泛白?；馗穆飞希┫碌酶o了，林書續(xù)將沈長紓的手揣進(jìn)自己袖中：「莫怕，我們不會這樣的。」沈長紓望著漫天飛雪，突然踮腳在他臉頰印下輕輕一吻，像落了片柔軟的雪花。
那晚林書續(xù)在燈下寫奏折，沈長紓坐在旁邊繡東西。燭火搖曳中，他瞥見她繃在竹繃上的素絹，上面繡著兩只交頸的鴻雁，翅尖還沾著幾朵玉蘭。「開春后，」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們回趟揚(yáng)州吧，我想去瘦西湖看看?！?/p>
林書續(xù)筆尖一頓，墨點落在「國泰民安」的「安」字上。他望著她眼里的光，突然覺得，只要能牽著她的手，無論是揚(yáng)州的煙雨，還是汴京的風(fēng)雪，都是人間好時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