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的朱門在身后「吱呀」合上時(shí)，魏元青手里的素銀鐲子「哐當(dāng)」撞在門環(huán)上。三月的風(fēng)卷著槐花瓣撲在她臉上，像極了程未嶼出征那日，他塞給她的紅絨球蹭過鼻尖的癢。
「少夫人，回屋吧，仔細(xì)吹著風(fēng)。」老嬤嬤的聲音裹著水汽，手里捧著件石青的披風(fēng)。這是孫家的規(guī)矩，寡婦要穿三年素服，連披風(fēng)的滾邊都不能繡半朵花。
魏元青沒接披風(fēng)，只是望著廊下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樹。孫文啟在世時(shí)總說這樹礙眼，要刨了種牡丹，是她跪著求了三日，才保住這樹——這是程未嶼送她的石榴苗，當(dāng)年在魏府后院種了三年，她嫁過來時(shí)，特意讓人移到了孫家。
如今樹還在，人卻沒了。
正房的陳設(shè)還是新的，大紅的帳幔被換成了素白，鴛鴦戲水的瓷瓶里插著束干枯的柏枝，是入殮時(shí)從棺木旁撿的。魏元青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張蒼白的臉，眼下的青黑比胭脂還濃。她拿起眉筆，蘸了點(diǎn)螺子黛，卻遲遲沒往眉上畫——孫文啟的娘說，寡婦描眉是不守婦道，那日她剛畫了半截，就被老太太用拐杖打了手背，眉筆在地上斷成兩截，像她此刻的心。
「少夫人，該喝藥了。」丫鬟捧著黑漆藥碗進(jìn)來，碗沿的金邊被磨得發(fā)亮，是孫家傳了三代的物件。藥汁泛著苦腥，魏元青捏著鼻子灌下去，舌尖立刻泛起熟悉的澀——自孫文啟沒了，這藥就沒斷過，說是補(bǔ)氣血，可她總覺得，喝下去的是比黃連還苦的日子。
夜里總睡不安穩(wěn)。寅時(shí)剛過，魏元青就披衣坐在窗前，聽著街面上傳來的更聲。孫家在巷尾，離程家不過三條街，她總盼著能聽見程未嶼歸來的馬蹄聲，可每次等來的，都是巡夜禁軍的梆子響。
那日她正對著石榴樹發(fā)呆，門房突然來報(bào)，說魏府的四公子來了。魏元明提著個(gè)食盒站在廊下，見了她就紅了眼：「三姐，跟我回家吧，爹娘想你想得緊?！?/p>
食盒里是她愛吃的桂花糕，是魏夫人親手做的，上面還印著小小的「青」字。魏元青捏起塊糕，指尖的涼意讓糕上的糖霜化了點(diǎn)，黏在指腹上，像極了那年程未嶼偷塞給她的麥芽糖。
「回不去了。」她把糕放回食盒，聲音輕得像飄雪，「孫家的祠堂里，已經(jīng)刻上我的名字了。」
魏元明急得跺腳：「刻了又怎樣？大哥說了，程將軍……」
「不準(zhǔn)提他！」魏元青猛地拔高聲音，胸口一陣發(fā)悶，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上濺了點(diǎn)猩紅，她慌忙疊好塞進(jìn)袖中，卻被魏元明看見了。
「你咳血了？」他抓住她的手腕，指腹觸到她腕骨時(shí)，突然紅了眼眶，「他們說你只是風(fēng)寒，原來……」
「只是小毛病?！刮涸喑榛厥郑砹死硭匕椎囊陆?，「替我謝爹娘，說我在這兒很好。」她頓了頓，望著魏元明身后的巷口，「程將軍……有消息嗎？」
魏元明的喉結(jié)滾了滾：「前幾日收到軍報(bào)，說北境打了勝仗，他……他很好?！?/p>
魏元青的睫毛顫了顫，轉(zhuǎn)身時(shí)撞翻了廊下的花盆。陶土碎在青石板上，里面的蘭草連根翻出來，根須上還沾著魏府后院的泥土——這是沈長紓嫁過來那年，親手給她栽的，說蘭草耐活，像她們這樣的人，總要學(xué)會在苦水里扎根。
「少夫人！」老嬤嬤驚呼著去扶，卻被魏元青攔住。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掇著斷根，指尖被碎瓷劃出血，滴在蘭草的葉子上，像極了程未嶼小時(shí)候給她采的野草莓，紅得透亮。
魏元明走后，魏元青把蘭草移進(jìn)新花盆。月光透過窗欞落在盆土上，她突然想起程未嶼教她認(rèn)星象的夜晚，他指著銀河說：「元青你看，那兩顆挨得最近的星，就是你和我，這輩子都不會分開。」
如今銀河還在，人卻隔了萬水千山。
孫老太太派人來傳話，讓她去佛堂抄經(jīng)。說是替孫文啟積德，其實(shí)是怕她出門惹是非。魏元青握著狼毫，筆尖在黃紙上暈開墨團(tuán)，像極了孫文啟彌留時(shí)，咳在她手背上的血。
「少夫人的字，倒是越來越像程將軍了。」旁邊抄經(jīng)的老尼突然開口，目光落在她寫的「未」字上——這是她偷偷練的，程未嶼的名字，她在廢紙上寫了千百遍，筆尖都磨禿了三支。
魏元青的手猛地一顫，墨滴在「嶼」字的最后一筆上，像滴沒擦干凈的淚。她想起十五歲那年，程未嶼在她家墻上寫自己的名字，說等將來當(dāng)了將軍，要把名字刻在北境的城樓上，讓她走到哪兒都能看見。
「出家人不打誑語。」老尼轉(zhuǎn)動著手里的念珠，「老身見過程將軍小時(shí)候的字，和少夫人這筆鋒，像一個(gè)模子刻的?！?/p>
魏元青沒說話，只是把那張寫廢的紙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袖中。佛堂的香爐里飄著檀香，混著她手腕上的藥味，像極了那年在沈府后花園，程未嶼偷偷給她烤的地瓜，焦糊里裹著甜。
入夏時(shí)，石榴樹突然發(fā)了新芽。魏元青踩著板凳摘了片嫩葉，放在嘴里嚼著，澀得舌尖發(fā)麻。程未嶼說過，石榴葉要霜降后摘才不澀，就像日子，熬著熬著就甜了。
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熬到霜降。
夜里咳得越來越兇，帕子上的血跡一次比一次多。她瞞著所有人，把帶血的帕子偷偷埋在石榴樹下，上面壓著塊青石——這是她和程未嶼的秘密，小時(shí)候在魏府埋過一只死鳥，他說石頭壓著，就不會被野狗刨出來。
那日她正埋帕子，突然聽見巷口傳來熟悉的馬蹄聲。魏元青的心跳得像擂鼓，抓起裙擺就往門口跑，石青披風(fēng)的下擺掃過石榴樹，帶落了幾片新葉。
門「吱呀」開了條縫，她看見匹白馬從巷口經(jīng)過，馬上的人穿著銀甲，背影挺拔得像北境的胡楊。
「程未嶼！」她猛地推開大門，聲音在空巷里蕩出回音。
白馬突然頓住，馬上的人緩緩回頭。陽光落在他臉上，眉骨分明，鼻梁挺直，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樣。
「元青？」程未嶼的聲音帶著風(fēng)沙的粗糲，手里的長槍「哐當(dāng)」杵在地上，槍尖的寒光映著她素白的衣襟。
魏元青的喉嚨突然哽住，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后只化作句「你回來了」。風(fēng)卷著槐花瓣撲在兩人中間，像三年前那個(gè)雪夜，他轉(zhuǎn)身時(shí)，紅絨球從袖中掉出來的瞬間。
程未嶼翻身下馬，剛要邁步，卻被追出來的老嬤嬤攔?。骸笇④?！我們少夫人是孫家的人！」
魏元青的腳步猛地頓住。她望著自己身上的素服，望著程未嶼銀甲上的戰(zhàn)功，突然明白，有些鴻溝，不是一句「我回來了」就能填平的。
「我……」程未嶼的喉結(jié)滾了滾，伸手想碰她的鬢發(fā)，卻在半空中停住，「我只是路過?！?/p>
他翻身上馬，白馬揚(yáng)起前蹄，濺起的泥點(diǎn)落在她的裙擺上。魏元青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直到馬蹄聲消失在巷尾，才緩緩蹲下身，把臉埋在石青披風(fēng)里——這披風(fēng)的里子，還繡著朵極小的石榴花，是她嫁過來那晚，就著月光偷偷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
回到佛堂時(shí)，抄經(jīng)的黃紙落在地上，被風(fēng)吹得滿地都是。魏元青彎腰去撿，看見最底下那張寫著「程未嶼」三個(gè)字，被淚水泡得發(fā)皺，像北境戰(zhàn)場上被雨水打濕的軍報(bào)。
她突然想起沈長紓臨終前說的話：「元青，有些等待，就像蘭草扎根，看著苦，其實(shí)根早就在土里纏緊了?！?/p>
可她的根，好像快要爛在這孫家的泥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