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在戌時初刻停了,關(guān)城上的火把卻愈燒愈旺。
沈雁雪把林硯帶回將軍府,府里原是一座舊廟改的,朱漆剝落,檐角垂冰。她讓人把他扔在偏殿,只丟下一句話:"寫夠三千字再睡。"
偏殿只點(diǎn)一爐炭火,火舌微藍(lán),像被凍住的舌頭。林硯抱膝而坐,面前一張矮幾,鋪著雁皮紙——正是匣中那張的背面,白得近乎透明。紙上已有字,卻是他父親的手筆:
"雁書三卷,上卷存于北溟,中卷藏于南楚,下卷隨匣。得三卷者,可窺歸鴻之徑。"
林硯指腹摩挲那些字,墨跡枯澀,像被歲月啃噬過的骨頭。他忽然明白:父親早就來過這里。
2
炭火噼啪一聲,殿門吱呀被推開。
沈雁雪披著一身雪進(jìn)來,手里提著一壺酒。她卸了甲,只剩素衣,發(fā)梢仍滴著水。
"會喝酒嗎?"她問。
"會醉。"
"那就醉。"
她坐下,把壺推給他。林硯仰頭灌一口,喉頭火辣,像吞下一顆燒紅的炭。沈雁雪看他嗆得直咳,嘴角彎了彎:"男人果然不行。"
林硯咳罷,低聲道:"我父親曾在此地待過三年。"
沈雁雪抬眼:"林清遠(yuǎn)?"
林硯心頭一跳:"你認(rèn)得?"
"十三年前,他化名秦川,在落雁關(guān)做書記。我那時才十二,天天纏著他學(xué)寫字。"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后來他走了,沒留字字。"
林硯從懷里取出那枚黑鐵鑰匙,放在案上:"他留了這把鑰匙。"
沈雁雪指尖碰了碰,鑰匙冰涼,像一塊凍透的鐵。
"他說,"林硯一字一句,"若有一日我撐不下去,就打開歸鴻匣。"
"你撐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
沈雁雪忽然起身,從壁龕里取出一卷殘破的羊皮,攤在案上。羊皮上畫著落雁關(guān)的地形,卻與今城不符:城墻更矮,山道更窄,關(guān)外有一片湖,湖心有島,島上燃著一堆火。
"這是你父親畫的。"沈雁雪指著那堆火,"他說,火滅之日,便是歸鴻之時。"
林硯盯著那堆火,心臟猛地一緊——那火的位置,正是他夢中每次墜落的地方。
3
子時,更鼓三聲。
沈雁雪帶林硯登城。
城上士兵肅立,甲胄覆霜,像一排凍住的雕塑。遠(yuǎn)處烽火臺忽明忽暗,像有人在用呼吸傳遞暗號。
"南楚使者三日后到。"沈雁雪望著遠(yuǎn)方,"他們點(diǎn)名要你。"
"為何?"
"傳聞你手里有雁書中卷。"
林硯苦笑:"我連上卷都沒見過。"
沈雁雪側(cè)過臉,雪光映得她睫毛泛銀:"那就寫給他們看。"
"寫什么?"
"寫你能讓他們信的東西。"
她遞給他一支筆,筆桿是雁骨磨的,筆尖嵌著狼毫。林硯接過來,指尖微顫。
4
林硯回到偏殿,提筆蘸墨。
他寫的第一句是:"北溟有雁,其名為歸鴻。"
寫罷,他忽然聽見窗外有雁唳,抬頭卻只見一輪冷月。
他繼續(xù)寫:
"歸鴻之徑,不在天,不在地,在人心之缺口。"
"缺口者,或為亡國之恨,或為喪親之痛,或為求不得之愛。"
"雁書所載,不過補(bǔ)缺口之器。"
寫到此處,他胸口一陣鈍痛,仿佛有冰錐在骨縫間攪動。他想起父親走的那天,雪下得比今夜還厚,母親跪在雪里,哭喊被風(fēng)撕碎。父親沒有回頭,只留給他一個背影,像一截被雪壓斷的枯枝。
他忽然明白,父親的缺口是母親,而自己的缺口,是父親。
5
寅時,沈雁雪再來。
林硯已寫完三千字,紙上墨跡未干,像一條條蜿蜒的小蛇。沈雁雪讀完,沉默良久。
"你寫的,"她輕聲道,"像一封遺書。"
林硯望著她:"也許是。"
沈雁雪忽然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她的手很冷,掌心卻有薄繭,是常年握刀的痕跡。
"我十二歲那年,父親戰(zhàn)死。"她聲音低啞,"母親瘋了,日日坐在城頭唱《雁南飛》。我砍了她的琴弦,她再唱,我便再砍。后來她不唱了,投井了。"
林硯指尖一顫。
沈雁雪抬眼,眸子里映著炭火:"你父親告訴我,缺口是砍不斷的,只能補(bǔ)。"
"怎么補(bǔ)?"
"我不知道。"她頓了頓,忽然笑了,"但你可以試試。"
6
卯時,天將亮未亮。
沈雁雪帶林硯出城。
他們騎著兩匹黑馬,踏雪無聲。關(guān)外三里,果然有一片湖,湖面結(jié)冰,冰下有水聲汩汩,像地底有人在哭。
島在湖心,島上堆著柴,柴上覆著雪。
沈雁雪下馬,用雁骨筆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圈:"你父親畫的火,在這里。"
林硯蹲下身,指尖觸雪,雪下有一塊凸起的鐵,形狀正是鑰匙的齒痕。
他取出黑鐵鑰匙,插入雪中。
咔噠——
鐵塊下沉,冰面裂開一道縫,湖水涌上來,卻不是水,而是火。
幽藍(lán)的火苗從冰縫里竄出,舔著雪,雪不化,火不熄。
林硯后退一步,火光映得他臉色蒼白。
沈雁雪低聲道:"歸鴻之徑,開了。"
7
火中浮現(xiàn)一扇門。
門是木質(zhì)的,卻泛著金屬的光澤,上面刻著一行小字:
"欲返故鄉(xiāng),先忘故鄉(xiāng)。"
林硯伸手推門,指尖碰到門板的瞬間,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
"硯兒,走吧。別回頭。"
他回頭,沈雁雪站在火旁,紅袍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你不走?"他問。
"我走不了。"她笑,"我的缺口,在關(guān)里。"
林硯忽然明白,她守的不是城,是記憶。
8
門后是一條長廊,廊壁嵌著無數(shù)面銅鏡。
鏡中映出不同時間的落雁關(guān):有沈雁雪十二歲時的模樣,有父親年輕時的背影,還有母親坐在井邊梳頭,發(fā)梢滴著水。
林硯一步步走過,鏡中影像隨之碎裂,像被風(fēng)干的冰。
走到盡頭,是一間書房,案上攤著一卷書,正是《北溟有雁》的終章。
他提筆,在最后一頁寫下:
"歸鴻之徑,終須一人獨(dú)行。"
寫罷,書頁自燃,火光中浮現(xiàn)一行新字:
"第十三章完。"
9
林硯再睜眼,已回到出租屋的陽臺。
天剛破曉,霾色未散,桌上歸鴻匣靜靜躺著,匣蓋半開,里面空無一物。
他走到窗前,看見一只白雁掠過樓頂,向南飛去。
雁唳悠長,像一聲告別。
三個月后,《北溟有雁》出版,首印十萬冊,三日售罄。
有讀者在扉頁發(fā)現(xiàn)一行手寫的小字:
"獻(xiàn)給沈雁雪,以及所有守缺之人。"
無人知道沈雁雪是誰。
只有林硯記得,那年雪夜,她站在火旁,對他說:
"走吧。別回頭。"
他終究回了頭。
而雪,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