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被拉成一條細長的絲線。
蘇晚棠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書頁粗糙的邊緣摩挲,那力道,像是要將那幾行熟悉的字跡,深深刻進自己的骨血里。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每一次收縮都帶著尖銳的刺痛。
外婆的字,她認了二十年,就算燒成灰她也認得。
而眼前這書上的批注,筆鋒、頓挫、甚至是一個小小的撇捺習慣,都與外婆的字跡有著驚人的七分相似。
這怎么可能?
她強壓下喉頭的哽咽,抬起一雙泛紅的眼,聲音發(fā)緊,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您……家里有人做這道糖藕?”
顧昭之的視線從書上挪開,落在她臉上,看到她通紅的眼圈時,他那萬年冰封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幾秒,這十幾秒對蘇晚棠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更低沉沙?。骸拔夷赣H?!?/p>
兩個字,像兩顆沉重的石頭,砸進蘇晚棠的心湖,激起千層浪。
他的目光下移,最終定格在她洗得發(fā)白的圍裙上,那上面繡著一小簇淡雅的桂花。
他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那幾朵小花,看到了遙遠的過去。
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她走得很早?!?/p>
那是一種與他平日里清冷疏離截然不同的、幾乎可以稱之為脆弱的語調(diào)。
蘇晚棠心頭最柔軟的那一處,被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所有的震驚、疑惑、探究,瞬間被一種酸澀的同情所取代。
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默默走進后廚,端出一杯溫熱的杏仁茶,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天冷,喝點暖的?!?/p>
杏仁的香氣溫潤醇厚,驅(qū)散了店里的一絲寒意。
顧昭之看著那杯白瓷杯里乳白色的液體,很久,才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第二天,顧昭之又來了。
這次他沒帶書,也沒有立即點單,而是在靠窗的老位置上,安安靜靜地坐了十分鐘。
蘇晚棠正在案板前處理新到的鮮藕,他就在那里看著,目光專注得像是在觀摩一臺精密的外科手術。
店里很安靜,只有刀刃切過蓮藕時發(fā)出的清脆聲響。
蘇晚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下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就在這時,他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切口的角度要斜四十五度。”
蘇晚棠的刀一頓,抬眼看他。
他繼續(xù)說道,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這樣藕絲才能在蒸煮后依然相連,口感才夠軟糯連綿,甜而不膩?!?/p>
蘇晚棠徹底愣住了。
這話,和外婆當年教她時說的,幾乎一字不差。
她心頭巨震,脫口而出:“您……您真懂行?!?/p>
顧昭之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眼神飄忽了一瞬,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迅速爬上耳尖。
他清了清嗓子,含糊地應道:“……看過?!?/p>
他沒說,這是他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手把手教他的第一課。
他記得母親溫暖的手,記得灶臺的煙火氣,也記得那甜到心里的味道。
恰在此時,住在附近的老主顧王阿婆挎著菜籃子走了進來,一眼就看到了窗邊的顧昭之和案板前紅著臉的蘇晚棠。
王阿婆是看著蘇晚棠長大的,立刻笑瞇瞇地打趣:“哎喲,小蘇啊,我說這位顧醫(yī)生怎么天天都來,風雨無阻的,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八成是看上我們家小蘇啦!”
轟的一聲,蘇晚棠的臉頰瞬間燙得能煎雞蛋。
她慌忙低下頭,假裝專心致志地和手里的蓮藕作斗爭,心卻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她偷偷用余光瞥向顧昭之,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用沉默或者一句冷淡的“您誤會了”來結束這個話題。
然而,顧昭之卻罕見地沒有否認。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迎著王阿婆促狹的目光,端起桌上的白水,喝了一口。
那沉默,在小小的甜品店里,發(fā)酵成了一種默認的曖昧。
周明聽完顧昭之的“匯報”,在辦公室里拍著桌子哈哈大笑,眼淚都快出來了。
“顧昭之啊顧昭之,我認識你十年,頭一次見你這么……開竅了!不錯不錯,有進步!”笑夠了,他湊過來,一副軍師的派頭:“下次再去,別光坐著看??!直接跟她說:‘我媽媽做的糖藕,只有你做得出那個味道。’你信我,一句話,保證拿下!”
顧昭之皺起了好看的眉:“太突兀?!?/p>
周明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指著他的鼻子:“你做一臺心臟搭橋手術,縫合線能精準到毫米,怎么追個女孩子就這么笨拙!再拖下去,黃花菜都涼了!”
或許是周明的話刺激到了他,顧昭之決定,他要行動。
那天下午,他提前結束了工作,破天荒地沒有留在醫(yī)院寫報告,而是回了家。
他在積滿灰塵的書房里翻了很久,才從一個上了鎖的樟木箱底,翻出了那本母親留下來的、已經(jīng)泛黃卷邊的手寫食譜。
書頁上滿是油漬和歲月的痕跡,但字跡依然清晰。
他想,把這個送給她,她應該會明白的。
他捏著那本薄薄卻重逾千斤的食譜,快步走向“棠記”。
他的心跳,甚至比第一次主刀大型手術時還要快。
然而,剛走到店門口,他的腳步就猛地剎住了。
透過明凈的玻璃窗,他看見林薇正站在柜臺前,和蘇晚棠說著什么。
林薇是他們科室新來的醫(yī)生,年輕漂亮,業(yè)務能力也不錯,只是心思太活絡了些。
此刻,她笑得溫婉,身體卻不著痕跡地貼近蘇晚棠,姿態(tài)親昵又帶著一絲炫耀。
看到顧昭之的身影,林薇的眼睛一亮,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讓門口的人聽清:“蘇小姐,你可別誤會。顧主任這個人啊,就是念舊。他從不輕易請人吃飯的,更別說天天來一家店了。他大概,只是在你這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覺吧?!?/p>
說完,她轉(zhuǎn)向門口的顧昭之,立刻換上了一副嬌俏的聲調(diào),仿佛剛才那番意有所指的話根本不是她說的:“昭之,你來啦?正好,院長讓你去趟辦公室,說是有個緊急會診?!?/p>
顧昭之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他的目光越過林薇,看向她身后的蘇晚棠。
他看到她原本亮晶晶的眼睛,一點點暗了下去,像燃盡的炭火。
他心里一緊,對林薇的話幾乎是厭煩到了極點,冷聲道:“我現(xiàn)在沒空。”
林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變得極其難看。
而這一幕,落在蘇晚棠眼里,卻成了另一番光景。
她看到顧昭之在和同為醫(yī)生的林薇說話時,眉宇是舒展的,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熟稔與放松。
而他看向自己時,眉頭總是下意識地緊繃著,眼神里帶著審視和……克制。
原來,那不是緊張,是疏離。
原來,那不是在意,是審度。
她心底那點因為王阿婆的玩笑和他的不否認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噗地一聲,被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
是啊,她是誰?
一個守著外婆留下的小店,每天和油糖米面打交道的普通人。
而他們,是天之驕子,是救死扶傷的白衣精英。
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天天來,或許真的如林薇所說,只是懷念他母親的味道。
那味道恰好,她能復刻出來而已。
一切,與她蘇晚棠無關。
當晚,蘇晚棠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拉下店門。
她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昏黃的燈下,翻開了賬本。
在最后一頁的空白處,她用盡全身力氣,一筆一劃地寫下:“或許,他只是來尋找一道影子??上?,我不是。”
寫完,她合上賬本,做了一個決定。
下周一,店里將停售桂花糖藕,以及所有外婆傳下來的老式甜點。
她要推出新式甜品,徹底告別過去,也徹底告別這段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束的、無望的期待。
周一,顧昭之如常來到“棠記”,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往日里擺在最顯眼位置的桂花糖藕,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寫著“本日售罄”的小木牌。
幫著看店的陳小滿見到他,也沒了好臉色,冷冷地說:“糖藕以后都不賣了。蘇姐說,‘棠記’要轉(zhuǎn)型,跟上時代潮流。”
顧昭之站在空蕩蕩的柜臺前,如遭雷擊。
他想問為什么,想問蘇晚棠在哪里,可陳小滿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讓他把所有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默默地退出了店鋪,站在午后微涼的街口,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指尖觸到的,是那本被他緊緊攥著,已經(jīng)起了皺的食譜。
馬路對面,二樓的窗簾后面,蘇晚棠靜靜地站著,看著他孤單落寞的背影,眼淚無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窗臺上。
顧昭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蘇晚棠以為他會就此離去。
他卻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看向“棠記”的招牌,像是隔著時空在對里面的人說話。
風中,傳來他一聲極輕的、幾不可聞的自語。
“……我來,是為了你。”
然而,店門緊閉,窗簾低垂,沒有人聽見。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透,“棠記”的門板依然緊緊地合著,沒有一絲要開張的跡象。
往日里飄出甜香的街道,此刻只余下清冷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