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盡頭的清冷,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蘇晚棠心上。
后廚里,最后一絲抹茶的清香被焦糖的苦澀徹底吞噬。
一鍋廢掉的糖漿在灶上慢慢冷卻,凝固成一塊丑陋的琥珀,囚禁著她失敗的嘗試。
她頹然地靠在冰冷的操作臺上,劃開手機,屏幕上是外婆抱著幼年自己的黑白照片,笑得一臉慈祥。
“你外婆熬糖的時候總說,味道是留給記得它的人的?!蓖醢⑵抛蛱斓脑挘褚桓?,精準地扎進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記得它的人。
是啊,那個男人,那個連續(xù)三天清晨都準時出現在巷口,又在看到“暫停營業(yè)”的牌子后默默離去的男人,不就是那個“記得它的人”嗎?
蘇晚棠指尖發(fā)顫。
她終于肯對自己承認,停售糖藕,高調地宣布“棠記”要轉型做新式甜品,根本不是什么商業(yè)決策,而是一場懦弱的逃避。
她在逃避那份熟悉的味道,更在逃避那個能精準分辨出這份味道的人。
可那又怎樣?
她咬著下唇,像是要嘗出血腥味來,“他來,也只是為了那一口味道而已?!彼龑ψ约赫f,語氣冰冷又固執(zhí),像是在筑起最后一道防線。
第四天,天剛蒙蒙亮。
顧昭之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巷口。
與前三日的空手而來不同,他手里提著一個銀色的醫(yī)用保溫箱,箱體上還帶著醫(yī)院特有的冷冽氣息。
他找到正在巷口打掃的王阿婆,將保溫箱遞過去。
王阿婆打開,里面是碼放整齊的醫(yī)用冰袋,冰袋中央穩(wěn)穩(wěn)地嵌著一瓶剔透的液體,在晨光下泛著蜜糖色的光暈。
“這是……?”王阿婆不解。
“自制的桂花蜜?!鳖櫿阎穆曇魩е疽购蟮纳硢?,眼底是掩不住的青黑,“我翻出了我母親的舊食譜,親手熬的。您能幫我轉交給她嗎?如果她還愿意做糖藕,請她一定用這個?!?/p>
王阿婆看著他幾乎陷下去的眼窩,和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心里猛地一酸,輕嘆了口氣:“孩子,你這不是熬糖,你這是拿命在熬啊?!?/p>
“叮鈴——”
“棠記”的門被從里拉開一條縫,陳小滿探出頭,一眼就看到了王阿婆和她手里的瓶子。
“王阿婆早!這是?”
“顧醫(yī)生托我轉交的?!蓖醢⑵虐涯瞧抗鸹圻f過去。
瓶身冰涼,貼著一張白色的便簽,上面是一行冷峻瘦削的字跡:“九孔藕配此蜜,口感更綿?!?/p>
陳小滿一眼就認出了這字跡,和上次他留下的那張一模一樣。
但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瓶中的蜜吸引了。
她擰開瓶蓋,一股清冽中帶著晨露水汽的桂花香氣瞬間溢出,霸道又溫柔地占據了整個鼻腔。
“天哪!”她驚呼出聲,幾乎要把鼻子湊進瓶口,“這不是超市里那種齁甜的桂花醬!這是頭道花蕊釀的初蜜!你看這顏色,這香氣……姐!”
陳小滿像一陣風似的沖進后廚,把瓶子舉到蘇晚棠面前:“姐!你快看!顧醫(yī)生他沒有放棄!他還給你送蜜來了!”
蘇晚棠正盯著那鍋失敗的抹茶慕斯發(fā)呆,聞言猛地抬起頭。
她的目光落在陳小滿手里的瓶子上,再緩緩移到那張便簽上。
指尖撫過便簽粗糙的邊緣,那冷峻的字跡仿佛帶著溫度,燙了她一下。
她忽然想起那晚,他站在柜臺前,燈光落在他微卷的袖口,露出手腕上一道不甚明顯的舊疤。
當時只覺得眼熟,此刻,那道疤痕的角度和形狀,竟和外婆筆記里那張“切藕避筋”的圖示,詭異地重合了。
一個荒唐又大膽的念頭在她腦中炸開。
她瘋了似的沖進儲藏室,搬出一個積滿灰塵的木箱,翻出那本被她塵封已久的、外婆的手寫筆記。
她一頁頁地翻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終于,在筆記的夾層里,她摸到了一片異樣的凸起。
那是一張被歲月熏得泛黃的薄紙片,上面用一種截然不同的、遒勁有力的筆跡寫著一行標題:“糖藕三法·顧氏家傳補遺”。
而在這行標題之下,竟有幾處母親用紅筆做的批注。
兩種字跡,一種是母親的娟秀,一種是他的冷峻,時而交錯,時而重疊,仿佛在紙上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蘇晚棠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不僅僅是嘗過母親做的糖藕。
他……曾親手參與過制作。
當晚,“棠記”緊閉的門板后,二十年來第一次在深夜亮起了溫暖的燈火。
蘇晚棠重新打開了塵封已久的灶火,將那瓶承載著太多秘密的桂花蜜,悉數倒入了鍋中。
火光跳躍著,映在她微紅的眼角。
雪白的糯米在鍋中咕嘟咕嘟地翻滾,與桂花的清甜、冰糖的醇厚交織在一起,那股熟悉到骨子里的香氣,終于再次掙脫了門窗的束縛,慢悠悠地溢出巷口,飄向沉睡的街道。
“姐!”一直趴在窗邊往外看的陳小滿忽然壓低了聲音,興奮地喊道,“顧醫(yī)生!他……他就站在對面那盞路燈下面!”
蘇晚棠動作一頓,側頭望去。
透過玻璃窗上氤氳的水汽,她看到那個清瘦的身影,果真就靜靜地站在那里。
他沒有靠近,沒有敲門,只是仰頭望著“棠記”二樓亮起的燈,像一個孤獨的守夜人,在守護一盞永遠不會為他熄滅的燈。
心,像是被一只溫熱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漲。
她盛出一碗剛出鍋的糖藕,藕身被蜜汁浸潤得晶瑩剔透,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
她把碗遞給聞訊趕來的王阿婆,聲音有些發(fā)顫:“阿婆,麻煩您幫我送過去。就說……若他實在不吃,便請您嘗個新鮮?!?/p>
王阿婆笑著接過碗,眼神里滿是了然。
她端著碗穿過寂靜的小巷,走到顧昭之面前。
顧昭之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糖藕,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接過碗時,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他用小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那一瞬間,他閉上了眼,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仿佛要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萬千翻涌的情緒。
王阿婆站在一旁,輕聲問:“味道……像嗎?”
良久,他才睜開眼,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紅。
他用極輕、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像家?!?/p>
遠處,窗戶后面,蘇晚棠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間洶涌而出。
她第一次,有了想不顧一切沖出去,大聲喊出他名字的沖動。
夜色更深了。
巷口的男人已經離去,那只白瓷碗被洗得干干凈凈,安靜地放在“棠記”的門階上。
蘇晚棠站在灶臺前,看著鍋里剩下的糖藕,心里的那股沖動,在淚水流盡后,漸漸沉淀成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不能再逃了。
有些味道,有些人,一旦記起,便是一生。
她拿起一只干凈的打包盒,小心翼翼地將切好的糖藕一塊塊碼好。
指尖的蜜糖黏膩而香甜,一如那個遙遠午后,外婆和母親教她熬糖時的味道。
她的目光落在光潔的盒底,一個念頭,一個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念頭,在心底破土而出。
她想給他一個回應。
一個只有他們,或許只有他才能懂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