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我站了起來,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走去。
腳步很沉,心卻跳得飛快,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
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高高的、遠離一切的地方,去吹吹風(fēng),去……透口氣。
夜里的校園空寂得像個巨大的墳?zāi)埂?/p>
路燈昏黃的光線在地上投下幢幢黑影。我避開保安巡邏的路線,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溜進圖書館大樓。
樓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牌散發(fā)著幽微的光。
我摸索著,憑著記憶找到通往頂樓的那扇厚重的防火門。
手伸進書包內(nèi)側(cè),指尖觸碰到那把冰涼的、帶著銹跡的鑰匙。
插入鎖孔,轉(zhuǎn)動。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打開了一個塵封的秘密。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條縫隙,帶著鐵銹味的、高處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吹亂了我的額發(fā)。
我側(cè)身擠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門。
天臺空曠得驚人。
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鋪展開來,像一片倒懸的、流動的星河。
夜風(fēng)毫無遮攔地呼嘯著,帶著初夏夜晚特有的涼意和喧囂城市沉淀下來的塵埃氣息,猛烈地吹拂著我的臉頰和校服,似乎想把我身上那些沉重的、無形的標(biāo)簽都刮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直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
就在這時,一點微弱的、橙紅色的光芒,在我視線的邊緣角落跳動了一下。
我猛地一驚,心臟幾乎跳出喉嚨,循著光望去。
在巨大的冷卻水塔投下的、最濃重的陰影里,靠著冰冷的金屬欄桿,蜷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是江嶼。
他蹲在那里,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旁邊的水泥地上,只穿著里面的白色T恤,背對著我,微微佝僂著身體。
那點橙紅的光芒,正是他指間夾著的一支香煙燃著的煙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頭的火光驟然明亮,清晰地映亮了他低垂的側(cè)臉輪廓,還有他微微抬起、搭在膝蓋上的左手手腕。
就在那火光跳躍的一剎那,我看到了。
在他左手腕內(nèi)側(cè),靠近脈搏的地方,幾道猙獰的、歪歪扭扭的疤痕,像丑陋的蜈蚣,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
疤痕的顏色很深,與周圍完好的皮膚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它們不是新傷,卻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重的絕望氣息。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腦,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個下午,他撕碎我的試卷,用那樣銳利刻薄的眼神盯著我,一字一句地問:“會痛嗎?”
此刻,答案以一種如此殘酷、如此直接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眼前。
他的手腕。
那些疤。
原來,他知道痛。
而且,痛得如此之深。
巨大的震驚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
白天被他當(dāng)眾羞辱的憤怒、被戳穿的羞恥和恐慌,在這一刻,詭異地被另一種更洶涌、更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
那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是錯愕?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共情?還是……一種同樣被傷痕標(biāo)記過的靈魂,在黑暗中的無聲震顫?
喉嚨干澀得發(fā)緊,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鞋底摩擦粗糙的水泥地面,發(fā)出“沙”的一聲輕響。
這細微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天臺上,卻如同驚雷。
陰影里的人影猛地一僵,倏地轉(zhuǎn)過頭來!
煙頭被他迅速摁滅在旁邊的水泥地上,動作快得帶出一絲狠厲。
黑暗中,那雙眼睛如同被驚擾的野獸,瞬間爆發(fā)出極其強烈的警惕、兇狠,還有一種被窺見最不堪秘密的、赤裸裸的冰冷殺意!
那目光像實質(zhì)的刀鋒,狠狠地刺向我。
“誰?!”
他的聲音緊繃到了極致,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和威脅。
空氣凝固了。
夜風(fēng)在我們之間呼嘯而過,卷動著無聲的緊張和危險的氣息。
我站在天臺入口的微光里,他隱在冷卻塔濃重的陰影下,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彼此對峙。
時間仿佛被拉長。他那雙在黑暗中死死鎖定我的眼睛,充滿了原始的戒備和攻擊性,像一頭隨時會撲上來的困獸。
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身體緊繃蓄力的姿態(tài)。
剛才看到的那幾道猙獰疤痕帶來的沖擊還未散去,此刻又被這充滿敵意的目光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是我。” 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得發(fā)不出像樣的聲音。
我清了清嗓子,那點聲響在空曠里顯得無比突兀,“林澈?!?/p>
陰影里的身影似乎又僵了一下。
那雙充滿攻擊性的眼睛里的兇戾,在聽到我名字的瞬間,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混雜著錯愕和某種被冒犯的陰郁。
他沒有動,只是維持著那個半蹲的姿勢,像一尊凝固在黑暗里的石像。
沉默在夜風(fēng)中發(fā)酵。
尷尬、緊張,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狼狽,沉甸甸地壓在我們之間。
“……你怎么上來的?”?
他終于開口,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慣常的、帶著點沙啞的淡漠,但仔細聽,尾音里還殘留著一絲未消的緊繃。
“鑰匙。上學(xué)期活動,忘了還?!?
我簡短地回答,聲音也努力維持著平靜,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他左手手腕的方向。
那里被垂下的T恤袖子遮住了,只能看到一小截蒼白的手腕骨節(jié)。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極其不自然地、迅速地將左手縮了回去,塞進了褲兜里。
這個動作帶著一種明顯的防御和遮掩,讓剛才那短暫暴露的脆弱痕跡變得更加刺眼。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高處的風(fēng)聲嗚咽。
他忽然嗤笑一聲,打破了沉寂。
那笑聲在空曠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干澀。
“模范生也干這種違反校規(guī)的事?”
?他重新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我,不再是之前的兇狠,卻也絕非友善,里面混雜著審視和一絲說不清的嘲弄,“看來你這程序,偶爾也會出點小差錯?”
又是“程序”!又是“機器人”!
白天被撕碎試卷的羞辱感瞬間回涌,混合著此刻被他撞破“違規(guī)”的窘迫,像汽油潑在了本就未熄的火星上。
我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白天壓抑下去的怒火猛地竄起。
“那你呢?” 我?guī)缀跏敲摽诙?,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自己也未曾預(yù)料到的尖銳,“撕卷子,抽煙,逃課,天臺……這就是你對抗世界的‘高級程序’?用自毀來證明你與眾不同?很酷嗎?江嶼!”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從未用如此激烈、如此直白、甚至帶著攻擊性的語氣對任何人說過話。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血液沖上臉頰。
然而,當(dāng)我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掃向他藏著疤痕的左手時,那股沖頂?shù)呐穑窒袷潜欢殿^澆了一盆冰水,滋啦一聲,只剩下嗆人的白煙和冰冷的余燼。
我們就這樣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在空曠冰冷的天臺兩端,無聲地對峙著。
他藏在陰影里,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憤怒的余波在我胸腔里沖撞,又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拉扯著。
他那手腕上的疤,像一道無聲的烙印,灼燙著我的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幾分鐘。
他終于動了。
不是站起來,而是慢慢地、帶著一種近乎頹廢的懶散,重新靠回了冰冷的金屬欄桿上。他從褲兜里摸出煙盒,動作熟練地又抖出一支煙叼在嘴上。
打火機“咔嚓”一聲輕響,小小的火苗跳躍起來,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和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沒有點燃,只是把玩著那簇跳動的火苗,目光落在上面,有些失焦。
“呵,”一聲極輕的嗤笑從他喉嚨里滾出來,帶著濃重的自嘲意味,消散在風(fēng)里,“高級?自毀?”他頓了頓,終于抬起眼,隔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望向我。
那雙眼睛,褪去了兇狠和嘲弄,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蒼涼,像一口被遺棄多年的枯井。
“林澈,”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啞得厲害,“你以為活著,需要什么‘高級’的理由嗎?”
那聲音很輕,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猛地砸進我剛剛還翻涌著怒火的心里,砸出一個空洞的、冰冷的回響。
活著……需要理由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我內(nèi)心深處某個從未敢去觸碰的鎖孔。
我的完美,我的規(guī)則,我精確到秒的日程表……
這一切,難道不正是我為自己“活著”所找到的、最冠冕堂皇也最不容置疑的理由嗎?
用優(yōu)秀來證明存在的價值?
用規(guī)則來抵御對虛無的恐懼?
看著他指間那簇在夜風(fēng)中搖曳不定、隨時可能熄滅的微弱火苗,看著他眼中那片荒蕪的疲憊,再想想自己手腕袖口下那些早已結(jié)痂卻從未真正愈合的細小凸起……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荒謬感攫住了我。
原來我們,一個被釘在神壇的“完美機器”,一個被踩在泥里的“自毀垃圾”,看似天壤之別,卻不過是在同一條名為“痛苦”的河流里,用各自可笑的方式掙扎撲騰的溺水者。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剛才激烈的質(zhì)問和憤怒,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夜風(fēng)更大了,吹得我單薄的校服緊緊貼在身上,帶來一陣寒意。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手臂。目光落在他指間那支未點燃的煙上,又移向他藏在陰影里的左手手腕。
一個念頭,荒謬卻又無比清晰地跳了出來。
“江嶼?!蔽业穆曇粼陲L(fēng)里顯得有些飄忽,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試探,“做個交易吧?!?/p>
他撩起眼皮看我,火光在他眼底跳動了一下,沒說話,等著下文。
“你……”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感覺那涼意直灌入肺腑,刺激得我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麻,“你教我……怎么像你一樣……‘壞’一點?”
這個詞說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而怪異。
對面陰影里的人似乎也愣住了,指間把玩的打火機動作停了下來。
“不用太好,”我飛快地補充,語速不自覺地加快,像是在掩飾內(nèi)心的無措和某種隱秘的渴望,“就一點點。比如……逃掉一節(jié)最無聊的自習(xí)?或者……去嘗嘗校門口那家據(jù)說很臟但很香的路邊攤?”?
這些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背叛我過去十八年信奉的金科玉律,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禁忌快感。
我停頓了一下,努力迎上他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幽深、帶著審視的眼睛。
“作為交換,”我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感覺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我?guī)湍阏硭新湎碌墓P記,梳理重點。保證……能讓你混過會考?!?/p>
風(fēng)在我們之間打著旋兒。
他沉默著,叼著那根沒點燃的煙,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像是在掂量我話里的分量,又像是在評估我這個“交易”本身的可笑程度。
那審視的目光讓我?guī)缀跸胪丝s。
幾秒鐘后,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個拉扯肌肉的動作,帶著點玩味,也帶著點說不清的……興趣?
“呵,”他喉嚨里滾出一個含糊的音節(jié),抬手,用兩根手指夾走了嘴角的煙,“成交?!?/p>
他頓了頓,身體離開了冰冷的欄桿,稍微站直了一些。
黑暗中,他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一點。
“不過,林主席,”他朝我這邊走了兩步,停在幾步開外,聲音里又帶上那種慣常的、懶洋洋的痞氣,“先提醒你,‘壞’這件事,一旦開了頭,可就沒那么容易……剎車了。”
最后幾個字,他咬得很輕,像一聲若有似無的警告,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消散在呼嘯的夜風(fē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