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卻停下槳,轉(zhuǎn)過身,斗笠緩緩抬起。沈硯之這才看清他的臉——哪是什么老翁,分明是張年輕女子的臉,只是膚色青白,嘴唇紅得像血,眼角還淌著兩行黑淚。
“靠岸?”女子的聲音又尖又細,像用指甲刮過冰面,“沈大人害了那么多人,還想靠岸?”
阿禾嚇得尖叫一聲,躲到沈硯之身后。沈硯之將她護在懷里,摸出桃木符往前一遞:“你是何方妖孽?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攔路?”
“無冤無仇?”女子怪笑起來,霧里突然伸出無數(shù)只慘白的手,抓住了船舷,“宣和三年,你在湖州知府任上,判了我父兄通匪的罪,害得我們滿門抄斬。你敢說無冤無仇?”
沈硯之心里一震。宣和三年他確在湖州,是處理過一樁通匪案,主犯姓柳,據(jù)說是勾結(jié)方臘余黨,證據(jù)確鑿,他才判了斬立決??裳矍斑@女子……
“柳家滿門皆是死罪,證據(jù)確鑿,何來冤屈?”沈硯之握緊桃木符,符身隱隱發(fā)燙。
“證據(jù)?”女子猛地撲過來,指甲長得像鉤子,“那所謂的證據(jù),是童貫的人偽造的!我父兄不過是不肯交出土地給童貫的爪牙,就被安了通匪的罪名!”
船身劇烈搖晃起來,江水漫過船舷,凍得沈硯之腳踝生疼。他忽然想起那樁案子的卷宗,最后一頁的畫押確實有些模糊,當時他只當是書吏粗心,如今想來,竟是被人動了手腳。
“是我糊涂!”沈硯之閉上眼睛,心頭涌上無盡的悔恨,“但害你全家的是童貫,與我無關(guān)!”
“無關(guān)?”女子的臉貼得極近,冰冷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若不是你草菅人命,我父兄怎會冤死?今日我就要你償命!”
她的指甲即將觸到沈硯之的咽喉時,阿禾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銅鈴,用力一搖?!岸b彙币宦暣囗?,像道驚雷劈開濃霧,那女子慘叫一聲,化作團黑煙,霧里的鬼手也瞬間消失了。
江霧散去得極快,陽光刺破云層,灑在江面上,泛著碎金似的光。那烏篷船還在江心,只是撐船的老翁變回了原樣,正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方才……怎么了?”
沈硯之看向阿禾,她手里的銅鈴古舊斑駁,上面刻著些奇怪的花紋,像是某種符咒?!斑@鈴鐺是哪里來的?”
阿禾把銅鈴攥在手心,低著頭道:“是我娘留給我的,她說遇到不干凈的東西,搖一搖就好了?!?/p>
沈硯之拿起銅鈴細看,那些花紋竟是用朱砂畫的“鎮(zhèn)魂符”,只是比尋常符咒多了個太極圖案,顯然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他想起昨夜阿禾被附身時說的話,還有她夢見自己女兒的事,這姑娘的身世,怕是不簡單。
“我們快過江吧?!鄙虺幹雁~鈴還給阿禾,心里卻疑竇叢生。
船到南岸時,已有輛馬車在渡口等候,車夫是個精瘦的漢子,見了沈硯之,便拱手道:“沈先生,小人是岳將軍派來的,送您去衡州,那里有去嶺南的船?!?/p>
沈硯之上了車,阿禾卻站在原地不動,望著江面出神?!霸趺戳耍俊鄙虺幹畣?。
阿禾指著江面上的一處漩渦:“先生,你看那水,在轉(zhuǎn)圈。”
沈硯之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旋渦確實奇怪,轉(zhuǎn)得極快,邊緣還泛著黑氣,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攪動。他忽然想起女子說的“童貫爪牙”,看來這一路,絕不會太平。
馬車在官道上行駛,沈硯之掀開窗簾,見那旋渦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江水里。他回頭看向阿禾,她正把玩著那只銅鈴,陽光照在她臉上,忽明忽暗,竟讓人看不透情緒。
“阿禾,”沈硯之輕聲道,“你娘是什么人?”
阿禾的手頓了頓,眼圈紅了:“我也不知道,我記事起就跟著爹在鄉(xiāng)下種地,去年爹去世了,才來汴梁找活干的。”她說著,從懷里掏出塊繡帕,上面繡著朵不知名的藍花,“這是我娘留下的,除了鈴鐺,就只有這個了?!?/p>
沈硯之拿起繡帕,那藍花的繡法很特別,用的是雙面繡,正面看是花,反面看卻像個“離”字——八卦里的離卦,屬火,主南方。他心里一動,難道阿禾的身世,與蘇學士說的“嶺南之事”有關(guān)?
馬車行至傍晚,到了個叫“落馬坡”的地方。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道旁孤零零立著間茶寮,幌子上寫著“迎客來”三個字,在風中搖搖晃晃的。
“先生,歇腳嗎?”車夫勒住馬,“前面要過嶺,夜里不好走?!?/p>
沈硯之點頭,剛下車,就見茶寮里走出個老板娘,穿著紅襖,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見了他們,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客官里面請,剛燒好的熱茶,還有拿手的醬牛肉?!?/p>
茶寮里沒別的客人,只有張破舊的方桌,墻角堆著些干草,聞著有股霉味。老板娘端上茶來,茶杯邊緣沾著些黑灰,沈硯之剛要端起,就被阿禾按住了手。
“這茶不能喝?!卑⒑痰穆曇舭l(fā)顫,指著茶杯里的倒影,“你看?!?/p>
沈硯之低頭,見杯中的茶水渾濁,自己的倒影竟長著張童貫的臉,正對著他冷笑。他猛地將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濺開,在地上燒出個黑印,散發(fā)出硫磺的味道。
“你是誰?”沈硯之站起身,擋在阿禾身前。
老板娘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臉皮像紙一樣皺了起來,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膚:“沈大人,連老身都不認得了?當年你在湖州,可是親手判了我兒子凌遲之刑啊?!?/p>
沈硯之心里一沉,這又是柳家的冤魂?可眼前這“老板娘”身上的妖氣,比江里的女子重得多,不像是普通冤魂。
“你不是人!”阿禾突然舉起銅鈴,用力搖晃。
“叮鈴”聲響起,老板娘慘叫一聲,化作只巨大的蝎子,尾鉤上還滴著毒液,落在地上,滋滋地冒著煙。車夫嚇得癱在地上,渾身發(fā)抖。
“孽障!”沈硯之想起岳飛給的桃木符,連忙掏出來扔過去。桃木符剛碰到蝎子,就燃起熊熊烈火,將它裹在里面。蝎子在火里掙扎,發(fā)出刺耳的嘶鳴,最終燒成了堆黑灰。
茶寮也跟著燒了起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沈硯之拉起阿禾,又拽上嚇傻的車夫:“快走!”
三人剛跑出沒幾步,就見嶺上滾下來無數(shù)巨石,擋住了去路。石縫里還鉆出些藤蔓,像蛇一樣纏過來,上面長著帶毒的尖刺。
“是‘土行術(shù)’!”沈硯之想起父親留下的《奇門要術(shù)》,里面記載過這種邪術(shù),能驅(qū)役土石藤蔓,“阿禾,搖鈴!”
阿禾用力搖響銅鈴,藤蔓果然慢了下來,像是被什么東西鎮(zhèn)住了。沈硯之趁機撿起塊石頭,朝著巨石堆扔過去,想找出施法的人。
石頭剛落地,就見巨石后面轉(zhuǎn)出個穿道袍的人,手里拿著柄桃木劍,劍尖指向他們:“沈硯之,你的死期到了!”
那道人的臉沈硯之認得,是童貫身邊的謀士王道靈,據(jù)說懂些旁門左道,當年就是他偽造了柳家通匪的證據(jù)。
“王道靈,你用邪術(shù)害人,就不怕天打雷劈?”沈硯之怒喝道。
王道靈冷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童大人說了,只要殺了你,嶺南那邊的事就好辦了?!?/p>
他說著,揮動桃木劍,那些藤蔓突然加速,朝沈硯之纏過來。阿禾的銅鈴似乎沒了力氣,鈴聲越來越弱。沈硯之見狀,抱起阿禾,朝旁邊的樹林跑去,車夫也連滾帶爬地跟上來。
藤蔓在身后緊追不舍,沈硯之跑得肺都要炸了,忽然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他回頭一看,只見王道靈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個羅盤,指針正對著他們瘋狂轉(zhuǎn)動。
“跑啊,怎么不跑了?”王道靈一步步走近,“這落馬坡的風水,可是我特意選的,坤位屬土,正好困住你們這些孤魂野鬼。”
沈硯之看著羅盤,突然想起《奇門要術(shù)》里的話:“土行術(shù)畏木,木盛則土崩?!彼h(huán)顧四周,見旁邊有棵老槐樹,樹干粗壯,正是屬木。
“阿禾,幫我!”沈硯之大喊一聲,撿起地上的斷枝,朝著老槐樹跑去。王道靈以為他要逃命,笑著追上來,卻沒注意阿禾悄悄繞到了他身后。
沈硯之抱住槐樹,用力搖晃,樹上的葉子嘩嘩落下,像下了場葉雨。王道靈的羅盤突然開始反轉(zhuǎn),那些藤蔓也跟著亂舞起來,像是失去了控制。
“不可能!”王道靈驚呼,剛要念咒,阿禾突然將銅鈴扔到他臉上。銅鈴撞在羅盤上,發(fā)出一聲脆響,羅盤瞬間裂開,王道靈噴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不動了。
藤蔓和巨石都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沈硯之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阿禾跑過來扶他,手心全是汗。
“先生,我們……我們贏了?”
沈硯之點點頭,看向王道靈的尸體,只見他腰間露出塊令牌,上面刻著個“玄”字。他想起蘇學士曾說過,童貫養(yǎng)了批懂玄學的死士,組成“玄字營”,專門替他鏟除異己。看來王道靈,就是玄字營的人。
“我們得盡快到衡州,”沈硯之站起身,“玄字營的人不會善罷甘休。”
車夫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沈硯之給了他些銀兩,讓他自謀生路,自己則和阿禾牽著馬,朝著嶺上走去。夜色漸深,月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他們。
阿禾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面的岔路:“先生,走左邊?!?/p>
沈硯之看向左邊的路,雜草叢生,像是很久沒人走過,右邊的路卻平坦寬闊?!盀槭裁醋咦筮叄俊?/p>
“我娘說,遇到岔路,選草木多的那條,鬼怕陽氣盛的地方?!卑⒑陶f著,拉著他往左邊走。
沈硯之跟著她,心里卻越來越覺得,這姑娘身上的秘密,怕是比他想象的還要多。而那玄字營,還有嶺南的蘇學士,以及童貫背后的陰謀,像張無形的網(wǎng),正慢慢向他們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