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沈硯之終于將阿禾安頓好。他坐在門檻上，望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覺得眼睛澀得厲害。十年前的那個清晨，也是這樣的天色，他站在午門外，看著蘇學士被押上囚車，囚車經過時，蘇學士朝他眨了眨眼，像是在說“別怕”。
“先生，該喝藥了?！卑⒑痰穆曇魩е鴦傂训纳硢。酥牒谄崞岬乃帨驹诶认?，眼圈紅紅的。
沈硯之接過藥碗，一口飲盡。藥味很苦，像極了天牢里的餿水。“你還記得昨晚的事嗎？”他問。
阿禾搖搖頭，又點點頭：“好像做了個噩夢，夢見好多蟲子往我耳朵里鉆……”她說著，突然打了個寒噤，“先生，我們是不是該搬走？這宅子太邪門了?！?/p>
沈硯之看著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兒。若是當年那場瘟疫沒帶走她，如今也該有阿禾這般大了，也會怕蟲子，會纏著他講睡前故事。他揉了揉阿禾的頭：“再留幾日，等我辦完事就走。”
他轉身回書房，將那半枚虎符和蘇學士的字條仔細收好，又取了筆墨，在紙上寫了封回信。剛寫完，就聽見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張叔，這一帶的郵差，也是他安插在城外的眼線。
張叔推門進來時，褲腳還沾著泥，顯然是走了夜路。“沈大人，城外不對勁。”他壓低聲音，“昨夜禁軍調動得厲害，還封了通往南方的路?！?/p>
沈硯之的心沉了沉。童貫果然要動手了。他將剛寫好的信遞給張叔：“把這個交給李綱大人，越快越好。”
張叔接過信，塞進懷里，又從腰間解下個油紙包：“這是從老家捎來的，說是您父親托人送的?！?/p>
油紙包里是塊風干的臘肉，沈硯之拿起聞了聞，眉頭皺了起來。這臘肉的味道不對，帶著股極淡的杏仁味——那是宮里用來毒老鼠的“牽機引”特有的味道。
他不動聲色地將臘肉放回桌上：“知道了，辛苦你了?！?/p>
張叔走后，沈硯之看著那塊臘肉，忽然想起父親。小時候家里窮，只有過年才能吃上臘肉，父親總把肥的部分留給母親和他，自己只啃骨頭。如今父親怕是早已不在人世，這臘肉，不過是催命符罷了。
他將臘肉扔進灶膛，看著它慢慢燒成灰燼，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阿禾端著早飯進來時，見他對著灶膛發(fā)呆，便說：“先生，我昨夜夢見您女兒了，她穿著紅棉襖，笑得可甜了?！?/p>
沈硯之猛地回頭看她。女兒去世時才五歲，穿著他親手做的紅棉襖，那是他這輩子做得最像樣的針線活。阿禾從未見過女兒的畫像，怎么會夢見這些？
“她還說，讓您別惦記她，”阿禾繼續(xù)說，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說有人在南邊等您?！?/p>
沈硯之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南邊？蘇學士被貶的地方，正是嶺南。難道蘇學士還活著？
他走到院中，抬頭看向天空。烏云散去，露出湛藍的天，幾只鴿子從頭頂飛過，翅膀上閃著晨光。他想起蘇學士說過，鴿子能認路，無論飛多遠，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阿禾，收拾東西，我們去嶺南?！?/p>
阿禾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p>
他們收拾行李時，沈硯之把那半截刻著“岳”字的斷箭仔細包好，又將蘇學士的《寒江獨釣圖》卷起來，放進書篋。阿禾則把那塊暖玉匕首塞進袖中，說是防身用。
剛鎖好院門，就見巷口來了隊禁軍，領頭的是個面生的校尉，腰間掛著塊虎符，赫然是另一半。沈硯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拉著阿禾想往回走，卻被校尉叫?。骸扒懊婵墒巧蚓幮蓿俊?/p>
沈硯之停住腳步，轉過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正是，不知校尉有何指教？”
校尉翻身下馬，拱手道：“奉童大人之命，請沈大人入宮議事。”他的目光在阿禾身上掃了一圈，帶著審視的意味。
沈硯之知道躲不過去，便對阿禾說：“你先回房等著，我去去就回?！?/p>
阿禾攥著他的衣角，眼里滿是擔憂：“先生……”
“聽話?！鄙虺幹牧伺乃氖?，跟著校尉上了馬。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單調的聲響，像在敲著他的心跳。
路過宣德門時，沈硯之抬頭望去，城樓上的匾額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十年前的桃花酒香氣，仿佛還縈繞在鼻尖。他忽然想起蘇學士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p>
或許，這世間的事，本就如飛鴻踏雪，轉瞬即逝。只是不知他這只孤鴻，能否飛過眼前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