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時老大套上自家的驢車,先去接了村長。村長家本就打算去縣里,還得幫鄉(xiāng)親們捎些東西,也套了輛驢車,兩輛車一前一后往縣里趕。
到了縣衙門口,村長頭前領(lǐng)著,時老太牽著時雯的手,熟門熟路地進了大院,直奔主簿的屋子。村長跟主簿說明白了來意,辦地契的事倒順順當當。
原先時老太就把銀票給了村長,至于村長交給官府多少銀子,時雯和時老太都沒多問。反正地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宅基地五畝,沙地十畝。
時雯看地契上的字歪歪扭扭,卻蓋著鮮紅的官印。她偷偷拽了拽時老太的衣角,見老人眼里帶了笑意,才放下心來。
跟村長分了路,時老大帶著兩人往縣城東頭走。拐過兩條巷子,在一處青磚小院前停下,抬手“咚咚”敲了三下門。
“誰?。俊痹豪飩鱽韨€蒼老的聲音,門“吱呀”開了,探出個跟時老太差不多年紀的腦袋,鬢角也白了,眼神卻亮。
“是時家弟妹??!”開門的老太太眼睛一瞇,趕緊往旁邊讓,“可有些年沒見了,快進來快進來!”
進了屋,八仙桌上很快擺上粗瓷茶碗,熱氣騰騰的。老太太瞅著時雯,笑著問:“這是你家小孫女?長這么高了?!?/p>
“正是呢,老嫂子?!睍r老太拉著時雯的手,“就是我家那個傻妞,前陣子腦袋總算清爽了?!?/p>
“那可真是喜事!”老太太拍著大腿,“你也不用再日夜揪心了?!?/p>
時老太端起茶抿了口:“可不是嘛,老嫂子,田大哥沒在家?”
“出去尋活計了,”老太太往門外瞅了瞅,“你找他有事?”
“嗯,想請他給我家蓋處房子。”
“這有啥難的!”老太太扭頭朝里屋喊,“兒媳婦!你去南市把你公爹叫回來,就說有活計找他蓋房子!”
里屋應了聲,一個穿藍布褂子的媳婦快步走出來,麻利地攏了攏頭發(fā)就往外走。
倆老太太坐著接著嘮,從莊稼收成說到誰家添了孫子,時雯在旁聽著,見時老太說起家常時,嘴角總帶著笑,不像從前那樣眉頭總鎖著。
沒多大功夫,院里傳來腳步聲,一個黑瘦的老頭走了進來,正是田老頭。見了時老太,他上前打招呼:“時家弟妹來了?”
“田大哥?!睍r老太直起身,“想勞煩你給蓋處宅子,宅基地剛定下?!?/p>
田老頭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多大的宅子?幾間房?”
“這個還沒定,你知道我家小子多,蓋的房子不小”時老太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沉甸甸的布包,“這是五十兩定金,你先找些瓦工木工,磚瓦石料我自己去采買。”
田老頭掂了掂銀子,點頭應下:“放心,三天后我?guī)е诉^去看地基?!?/p>
事定下來,時老太帶著時雯往街上走。先到糧鋪,稱了二十斤小米、一百斤糙米,掌柜的用麻袋裝了,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又去雜貨鋪,買了兩斤鹽,還特意讓伙計把三斤麥芽糖分成三個紙包。
最后進了點心鋪,時老太指著桃酥說:“包六斤,每兩斤裝一盒?!睍r雯看著她掏出銀子時干脆利落的樣子,想起以前買根針都要猶豫半天,心里暖烘烘的——日子,是真的要亮堂起來了。
頭出了縣城,時老太在街角包子鋪買了六個肉包子,三人一人分了倆,就著路邊的樹蔭對付了午飯。
半路繞去磚窯,跟窯主敲定了磚石數(shù)目,約好三天后送貨上門,這才趕著日頭往家走。時家那破院子的籬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日頭已斜斜掛在樹梢。
把東西歸置妥當,時老太從糧袋里找出那二十斤小米,讓時義背著,又讓時小六拎著那包桃酥,時雯揣著一斤麥芽糖:“跟我走趟隔壁村?!?/p>
“阿奶,這是要去外公家?”時義晃了晃肩上的米袋。
時老太嗯了一聲,腳下沒停。
時小六追上來:“那咋不讓娘也來?”
“你大舅母那性子,你娘來了準得吵翻天。”時老太嘆口氣,“省點事吧?!?/p>
剛走到劉家院外,就聽見王氏在院里罵罵咧咧,嗓門尖利。時老太清了清嗓子,重重咳了兩聲。
王氏探出頭,見是時老太,臉上的橫肉頓了頓,氣焰矮了半截:“親家嬸子,今兒咋有空過來?”
“來看看你老劉頭,有沒有被你氣死?”時老太臉一沉,冷哼一聲,帶著仨孩子徑直往東邊的茅草屋走,懶得跟她多話。
茅草屋里,劉家小舅劉星正歪在床板上,見了時老太,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沒力氣。時義趕緊上前扶了一把:“小舅舅,他們又沒給你飯吃?”
劉星搖搖頭,嘴唇抿得發(fā)白,沒說話。
時小六忙打開點心盒,遞過去一塊桃酥:“小舅舅,先墊墊?!?/p>
劉星許是餓狠了,接過來三兩口就咽了下去,又喝了半瓢水,這才緩過勁來,眼里有了點神采。
時雯這是頭回見小舅舅,瞧他雖瘦得脫了形,卻能看出原本是高個頭,五官周正,是副國字臉,若是養(yǎng)得好,定是個俊朗漢子。她把麥芽糖塞到劉星枕邊:“小舅舅,餓了就吃塊糖。這小米讓外公熬粥給你喝。”
“聽說小雯腦袋好了?”劉星扯出點笑,“真是……真是大喜事?!?/p>
“以后我常來看你?!睍r雯剛說完,院外李王氏的罵聲又飄了進來,無非是哭窮,說家里快揭不開鍋,還得伺候個病秧子,天理不容。
時老太往劉星手里塞了個沉甸甸的布包,壓低聲音:“這五兩銀子你藏好了,買藥吃。你姐最近忙,過些日子再來看你。”
劉星捏著銀子,指節(jié)泛白,眼淚“吧嗒”掉在布包上,沒說話,只重重點了點頭。
四人剛走出籬笆門,王氏就像一陣風似的刮進茅草屋,眼疾手快地把小米袋和點心盒都攬到懷里。
“你干啥!”劉星急得想坐起來,卻被她一把按住。
“你個病秧子,吃這些也是糟蹋。”王氏翻了個白眼,掂了掂點心盒,“這桃酥給我家小寶當零嘴正好。”
“那小米……”劉星喘著氣,“那是大姐買給我煮粥的?!?/p>
“糙米不也能煮粥?”王氏抱著東西就往外走,“這金貴糧食,輪不到你這吃了白吃的人沾邊?!闭f罷“哐當”一聲帶上門,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正屋方向。
劉星望著空蕩蕩的墻角,慢慢蜷回床板上,把時雯塞給他的麥芽糖往褥子底下又塞了塞,指腹摩挲著那層油紙,喉結(jié)動了動,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