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回那把椅子的“吱嘎”聲,像一把鈍刀,在廚房死寂的空氣中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也切斷了某種無形的、支撐了他五年的弦。陳伯坐在黑暗里,面對著兩只空空如也的碗,仿佛一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泥塑。窗外的燈火明明滅滅,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光影,更添幾分枯槁。冰箱的嗡嗡聲,那被他幻聽為阿梅嘆息的聲響,此刻不再帶來虛幻的慰藉,反而像冰涼的潮水,一波波沖刷著他內(nèi)心裸露的、巨大的空洞。悲傷的狂瀾退去后,留下的不是平靜,而是一片被徹底摧毀的廢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不知過了多久,他動了。極其緩慢地站起身,骨骼發(fā)出生澀的摩擦聲。他沒有開燈,只是憑著對這間廚房刻入骨髓的熟悉,摸索著走向水槽。拿起那只屬于阿梅座位前的碗——那只他剛剛盛了淺淺一層湯的碗。碗壁冰涼,殘留著一點湯汁的油膩感。他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擊在碗壁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機械地拿起洗碗布,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拭著那只碗,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見的污漬,擦掉那五年徒勞的等待,擦掉心頭那沉重的、名為“對不起”的烙印。水流聲嘩嘩作響,掩蓋了他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哽咽。
洗完了碗,他把它擦干,放進碗柜里屬于它的位置,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精準(zhǔn)。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投向那臺發(fā)出嘆息的冰箱。冷凍室里,那些碼放整齊的保鮮盒,那些五年來積攢的“兩人份”,此刻像一座沉默的、冰冷的紀念碑,嘲笑著他過往的固執(zhí)。
他拉開了冷凍室的門。冰冷的白氣撲面而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伸出手,沒有遲疑,開始一個一個地往外拿那些保鮮盒。排骨、蓮藕、燜雞、紅燒魚……各種菜肴凍成的冰坨,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抱著它們,一趟一趟,走向廚房角落那個大的綠色垃圾桶。盒子被丟進去,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次投擲,都像是在埋葬一小塊過去的自己。盒子上的標(biāo)簽紙在低溫下變得脆弱,有些在他搬運時就碎裂脫落,像枯萎的落葉,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當(dāng)他終于將最后一個保鮮盒丟進桶里,冷凍室里只剩下空曠的格架和冰冷的寒氣。他扶著冰箱門,微微喘息。就在這時,他的視線再次落到了那個最里側(cè)、剛剛被他遺忘的角落。那個位置現(xiàn)在空了,那個盛著阿梅預(yù)留湯的小盒子已經(jīng)被他喝掉、洗凈。但在它旁邊,緊貼著冰箱冰冷的金屬內(nèi)壁,似乎還有什么東西,一個更小的、不起眼的影子。
陳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進去,指尖觸到一個冰冷、光滑的硬物。他把它拿了出來。
是一個小小的、方形的玻璃瓶,大概只有拇指大小。瓶口用一層蠟密封著,瓶身冰涼,沾著一點薄霜。瓶子里,裝著一些深褐色的粉末,像是某種磨碎的香料或草藥。瓶身上沒有任何標(biāo)簽。他湊近昏暗的光線,試圖看清里面的東西,卻只聞到一股極其微弱、幾乎被冷凍室的寒氣徹底掩蓋的、混合著草木清香和淡淡苦澀的氣息。這味道……陌生又隱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熟悉感,像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片段,被冰封了太久。
他握著這個冰冷的、神秘的小瓶,走回餐桌旁坐下。他把它放在桌面上,就放在那本攤開的、翻到最后一頁的菜譜旁邊。他凝視著它,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瓶身。這瓶子里裝的是什么?阿梅是什么時候放進去的?為什么藏在冷凍室最深的角落?是某種特殊的調(diào)味料?還是……別的什么?無數(shù)的疑問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剛剛因清理掉“兩人份”而獲得的一點空洞的輕松感,瞬間又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謎團填滿了。
他拿起菜譜,手指顫抖著翻過最后一頁那令人心碎的“對不起”,翻過那些熟悉的菜名,一直翻到最前面。扉頁上,阿梅娟秀的字跡寫著:“阿梅和陳伯的小廚房”。再往前,是硬質(zhì)的封面。他摩挲著封面磨損的邊緣,目光落在封底外側(cè)。那里,靠近書脊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夾層——一個用同色硬紙做成的、幾乎與封面融為一體的扁平口袋。他以前從未留意過。
心臟猛地收緊。他用指甲,極其小心地挑開那薄薄的口袋邊緣。里面,似乎塞著什么東西。他屏住呼吸,用指尖探進去,夾出了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片。
紙片很薄,邊緣有些發(fā)黃,但明顯比冰箱貼后面的紙條和菜譜最后一頁的字跡要新一些。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它展開。
字跡依舊是阿梅的,但不同于冰箱貼紙條的疲憊,也不同于臨終字跡的歪斜虛弱。這張紙上的字跡雖然也有些虛浮,筆畫帶著一種久病后的無力感,但相對工整,像是她情況稍好、精神尚可時寫下的。墨水的顏色是一種深褐色,帶著植物汁液特有的、不均勻的質(zhì)感。
“老頭,”紙上這樣開頭,熟悉的稱呼讓陳伯眼眶又是一熱。
“今天精神好些,能坐起來一會兒了。窗外那棵老槐樹開花了,一串串白花,真好看,可惜你看不到(等你回來,怕是早謝了)。想起你總念叨著槐花餅,以前我嫌麻煩,老推脫。現(xiàn)在……倒真想做給你嘗嘗??上?,怕是沒力氣下廚了?!?/p>
“我偷偷托隔壁李嬸的兒子,幫我弄了點曬干的槐花,磨成了粉,裝在玻璃瓶里,密封好了。就放在冷凍室最里面,貼著壁,那個裝蝦皮的藍色小盒子后面(怕你粗心找不到,特意放那兒)。等你回來……等哪天你想吃了,就拿出來,用溫水調(diào)開,加個雞蛋,一點糖,像攤雞蛋餅一樣烙就行。味道……肯定比不上新鮮的,但……是我留給你最后一點春天的味道了。”
“別嫌麻煩,也別難過。聞聞槐花香,就當(dāng)……我還在呢?!?/p>
下面的落款沒有日期,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阿梅”。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深深扎進陳伯的心。原來那個小玻璃瓶里,是曬干磨碎的槐花粉!是她撐著病體,偷偷托人弄來,為他準(zhǔn)備的“最后一點春天的味道”!她記得他所有的念叨,即使在她自己最艱難的時刻,還在想著如何彌補他的遺憾,如何給他留下一點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