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里,潮冷的水汽沿著石壁緩緩爬升,在昏黃的火把上凝成一層霧膜,火光便顯得愈發(fā)沉重。
扶蘇半倚在粗木柵欄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鐵鏈上細碎的銹斑,像在讀一部無人知曉的編年史。
昨日與林天的對談仍在他腦中翻涌,他抬起頭,聲音低而清晰:“先生昨日說,他們是從部落制走到奴隸制,再至周朝,也不過是封建的雛形……
對了,服徭役的人都是奴隸。
只有奴隸的命才沒有人關(guān)心。”
林天盤膝坐在干草上,衣襟因久未更換而略顯灰敗,卻掩不住那雙眼睛里的灼灼星火。
他先沒有答話,只抬手拂去落在膝頭的草屑,指尖在空氣中輕輕一劃,仿佛撥開千年塵埃,才開口:“你說對了?!?/p>
短短四字,像一把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幽暗的歷史之門。
“可正是這些被看不起的奴隸,”林天的聲音忽然拔高,又迅速壓低,像怕驚動獄卒,又像怕驚動沉睡的亡魂。
“最后掀了棋盤。武王伐紂,牧野之戰(zhàn),你我都背得滾瓜爛熟——紂王臨時征發(fā)七十萬奴隸與俘虜,黑壓壓鋪陳在朝歌城外。
那天凌晨,霧濃得能掐出水來,紂王的銅甲在霧里泛著冷光。
他站在高臺,以為人多便能嚇退周人的戰(zhàn)車。
可他忘了,那些奴隸的腳踝上還留著鐐銬磨出的血痂,他們的耳朵里還回蕩著皮鞭破空的尖嘯。
當姬發(fā)的鼓聲擂響,奴隸們的眼神忽然亮了,像久埋地下的磷火,一瞬燎原。
他們掉轉(zhuǎn)戈矛,砸碎枷鎖,朝歌城頭頓時亂成一片火海。
七十萬‘大軍’,倒戈只需一炷香。
那天的血,據(jù)說把黃河的支流都染成了赤色,三個月不散?!?/p>
扶蘇的喉結(jié)動了動,仿佛嘗到鐵銹味。
他閉上眼,仿佛能看見牧野的風卷起灰燼,像一場黑色的雪。
林天卻話鋒一轉(zhuǎn),聲音沉進更深的井底:“大秦如今沒有多少奴隸了,黔首們交租服役,卻不再是鐐銬加身。
可他們更惜命,也更懂得‘人’字的寫法。始皇帝書同文、車同軌,天下黔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天下’的一部分,可勞役、戍邊、苛律……又像無形的繩索,一圈圈收緊。
他們?nèi)钡闹皇且粋€火星。”
林天忽然傾身向前,鐵鏈嘩啦作響,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出刀刻般的線條。
“一旦出現(xiàn)一個領(lǐng)軍人物——哪怕只是個戍卒陳勝,只要喊出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信不信?旬日之間,數(shù)十萬黔首會揭竿而起,就像牧野的奴隸,像決堤的河水,沖垮大堤?!?/p>
扶蘇的指尖停在鐵鏈的某一處缺口,那里有一道新鮮的裂痕,像一道閃電。
他低聲問:“那為何……至今未反?”林天笑了,笑意里帶著苦澀,也帶著敬畏。
“因為祖龍還在?!彼鲱^,目光穿過石壁,仿佛穿透咸陽宮高聳的屋脊,落在那襲終年不變的玄色冠冕上。
“始皇帝活著,他就是天下唯一的神。
六國舊貴族的殘夢被他碾碎成塵,黔首們再恨再怨,只要想到‘嬴政’這個名字,膝蓋就先軟了三分。
他一人,便是一國,便是一道天塹?!?/p>
說這話時,林天的聲音低下去,像怕驚動那位遠在天邊的帝王。
可他的眼睛卻亮得嚇人,仿佛有火在里面燒,那火里映著嬴政橫掃六合的劍光,映著瑯琊臺上祭天的旌旗,映著阿房宮前永不熄滅的鯨油長明燈。
扶蘇怔怔望著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平日嬉笑怒罵的“先生”,竟有如此近乎虔誠的狂熱。
“先生,”扶蘇輕聲問,聲音在潮濕的空氣里像一片羽毛飄落,“你好像……很崇拜始皇帝?”
林天沒有立刻回答。
他伸手,指尖在虛空中描摹著某個看不見的輪廓——也許是咸陽宮的飛檐,也許是嬴政冕旒上垂落的十二旒玉藻。
良久,他吐出一口氣,像把胸腔里積壓了千年的敬畏與戰(zhàn)栗一并吐出。
“迷人的老祖宗啊……”他喃喃道,聲音輕得像在念誦某種古老的咒語。
“誰不崇拜呢?”
火把上的油脂突然爆出一粒火星,啪的一聲,照亮了兩人之間那道粗重的鐵柵欄。
扶蘇看見林天的瞳孔在火光里收縮成針尖大小,那里面映著的,分明是兩千年前那個在邯鄲街頭踽踽獨行的少年,也是如今高踞九重、令天下屏息的帝王。
歷史在這一刻折疊,囚徒與天子,奴隸與君王,竟在幽暗的詔獄里重疊成同一個剪影。
扶蘇忽然覺得,鐵鏈不再冰冷,而是滾燙。
詔獄里潮氣深重,油燈卻不敢熄,火苗被銅罩箍得細細長長,像一條隨時會斷的金線。
林天斜倚在粗糙的墻根,雙手抱胸,聽見扶蘇那句“先生好像很崇拜始皇帝”,他先是嗤地一笑,隨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那白眼翻得極用力,連額角的青筋都跟著跳了跳。
“廢話?!彼祥L了音調(diào),像把每個字都用鈍刀磨過,“始皇帝掃六合、并天下,廢分封、置郡縣,書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哪一樁不是開天辟地的功業(yè)?這樣的人若不叫人崇拜,難道去崇拜那些只會掉書袋、唱挽歌的腐儒?”
話音未落,隔壁牢房傳來一聲極低的嘆息,輕得像落葉擦過刀背,卻帶著金石之聲。
“懂朕,林天懂朕啊?!?/p>
嬴政雙手負后,立于幽暗之中。
玄色袍角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紋章,卻仍被他理得一絲不茍。
火光在他眼底跳動,映出幾十年前邯鄲街頭那個倔強少年的影子。
他微微仰首,仿佛透過層層石壁,看見萬里山河在自己掌心翻覆。
世人罵他暴君、罵他苛政,可若沒有這些“苛政”,何來今日之華夏同文同軌?
那些謾罵像鈍刀割肉,疼,卻割不斷他心底那道“功在千秋”的執(zhí)念。
扶蘇并未察覺隔壁的動靜,他垂眸整了整自己滿是褶皺的袖口,聲音低卻堅定:“其實我也非常崇拜始皇帝……”
“哼——”隔壁的冷哼像一盆冰水,澆得扶蘇一怔。那聲音帶著慣常的威嚴與不耐,“天天和朕作對,你會崇拜朕?”
扶蘇苦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草席上干枯的蒲草?!翱晌掖_實看不慣始皇帝的一些政策?!?/p>
他抬眼,目光穿過柵欄,像穿過這些年無法言說的隔閡,“所以我……常常鼓動大公子諫言,勸父皇行仁政,減徭役,緩刑獄?!?/p>
林天聞言,先是一聲長嘆,像在胸腔里滾過悶雷。
他側(cè)過臉,火光在那張年輕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竟顯出幾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蒼涼。
“扶蘇,便是被你這群滿口仁義的儒生害了?!?/p>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錐。
“仁義若無刀兵護持,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
旋即,他似想起什么,目光一凜,聲音陡然拔高:“楊浩——”
他喊的是扶蘇的字,帶著師長般的嚴厲。
“凡事不可偏聽偏信!你以為你讀了幾卷《詩》《書》便握住了天下真理?
若你真覺得自己對,便拿出證據(jù)來!
用事實說話,讓人啞口無言!”
他頓了頓,似在給扶蘇,也在給自己喘息的機會。
“就如徭役——我說它是亡國根由之一,你初時不也搖頭?
直到我把牧野倒戈、陳勝揭竿的賬一筆筆算清,你才啞口。
所以,你不能怪始皇帝。”扶蘇張了張口,那聲“我信”在舌尖滾了滾,卻終究化作一聲嘆息,像秋末最后一片枯葉落地。
他整衣肅容,朝林天深深一揖:“多謝先生賜教。
還請先生細說?!绷痔爝@才緩了神色,嘴角勾起一點微不可見的弧度,像冰面裂開第一道細紋。
“說了這許多,你可真清楚大秦的徭役制度?”
扶蘇沉吟片刻,聲音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依《秦律》,男子十七歲傅籍,即須服役,至六十方免。
隱匿人戶、虛報年齒者,本人腰斬,伍人連坐,里典、伍老同罪。”
他背得極熟,像在復述一段刻進骨血的經(jīng)文,“徭役分三類:卒更、踐更、過更。
卒更一月一換,須親身赴役;踐更者,可出二千錢雇人代役;
過更乃戍邊之責,納三百錢‘更賦’即可,由朝廷統(tǒng)一征發(fā)。
又有外徭——跨郡大工,如修陵、筑長城,可折抵戍期。”
林天點頭,火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細碎的陰影:“那特權(quán)呢?”
“有。”扶蘇答得很快,“爵至第四級‘不更’以上,可免勞役。
朝廷以此勸民爭功,使黔首知‘耕戰(zhàn)’可改命?!?/p>
林天“嗯”了一聲,聲音忽然低下去,像怕驚動隔壁那位帝王。
“可你知不更之上又有幾級?每一級需斬首幾何?黔首要攢多少血汗,才能換得一家免于徭役?”
扶蘇怔住。
他自然知道,只是從未如此直白地算過——那是一筆血淋淋的賬:公士需斬一甲首,上造二,簪裊三,不更四……每一級都是尸山血海鋪就。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站在咸陽宮階下,勸父皇“輕徭薄賦”,而父皇只是冷冷看他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那一眼里的失望與疲憊,如今隔著一道石壁,忽然壓得他喘不過氣。
林天不再追問,只是抬手,指尖在虛空輕點,像在描摹一幅看不見的輿圖。
“徭役之重,不在條文,而在人心。黔首不怕流汗,怕的是流了汗仍看不見盡頭;
不怕死,怕的是死得輕如鴻毛。
始皇帝的功業(yè)太高,高到黔首踮起腳尖也夠不著,于是他們只能仰望,只能恐懼——可恐懼里生不出愛,生不出忠,只生得出沉默的恨?!?/p>
隔壁,嬴政的手指無聲收緊,指節(jié)泛白。
他第一次聽見有人把“恨”與“功業(yè)”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而那天平的另一端,竟是自己。
火光跳動,映出他鬢邊一縷早生的華發(fā),像一道被歲月割開的裂縫。扶蘇垂首,指尖深深摳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些年所謂的“諫言”,不過是用儒生的溫柔刀,去割父皇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而父皇的沉默,不是固執(zhí),而是無人可訴的孤絕。
詔獄里一時靜極,只有火苗舔舐燈芯的細微聲響,像歷史在齒縫間咀嚼著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