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大秦的軍隊如此強大的原因之一。
燈火在詔獄潮濕的墻壁上投出搖曳的影子,像一面面翻卷的旗。
扶蘇的指尖無意識地?fù)徇^草席上干枯的蒲莖,聲音低而穩(wěn):“爵至不更便可免役,黔首為脫徭役,爭赴沙場斬首立功。
戰(zhàn)場上,每一級爵位都以血計數(shù),秦軍聞戰(zhàn)則喜,如狼見肉,自然所向披靡?!?/p>
隔壁鐵柵后嬴政極輕的一聲鼻息——像是驕傲,又像是嘆息。
“那懲罰呢?”
林天忽然抬眼,瞳孔里跳動著兩粒豆大的火光,“服役遲到,或工程不達(dá)標(biāo)需返工,將受到如何懲罰?”
扶蘇心頭猛地一震,臉色瞬間褪盡血色。
燈火映得他唇角發(fā)白,連呼吸都滯了滯。
良久,他才啞聲道:“失期之罪……自父皇并天下后,由申斥、笞杖一路升格,終成——斬刑?!?/p>
“斬刑”二字一落,隔壁牢房傳來鐵鏈輕撞之聲,極輕,卻似金鐵交鳴。
嬴政負(fù)手立于暗影,玄袍下擺紋絲不動,唯有指節(jié)在袖中無聲收緊。
林天目光未動,只繼續(xù)問:“你可知道緣由?”
扶蘇垂眼,聲音像壓在喉嚨深處:“大公子曾言,父皇擔(dān)憂六國遺民借徭役之隙互通聲氣,暗結(jié)反盟,故以峻法絕其念?!?/p>
林天微微頷首,火光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彎深深的陰影。“始皇帝的顧慮,我懂?!?/p>
他聲音低緩,卻字字清晰,“可他終究失算了。
既已混一寰宇,六國百姓便是大秦百姓,同履秦土,同書秦文,同戴秦日。
若以刀斧區(qū)分舊國新國,便如自裂其臂、自剜其肉——傷口不愈,血永不凝?!?/p>
語聲落下,詔獄陷入死寂。
潮氣在火把上結(jié)出一層霧,像一層無法戳破的紗。
隔壁,嬴政的喉結(jié)微動,卻終究沒有出聲。
扶蘇怔怔望著燈焰,仿佛看見萬里長城下尚未風(fēng)干的血,正沿著磚縫緩緩滲入黃土。
詔獄的夜像一口倒扣的銅鐘,潮氣與血腥在空氣里緩緩發(fā)酵。
嬴政立在鐵柵之后,玄色袍角被地底滲出的冷霧打濕,卻仍被他折得筆直,仿佛連衣褶都得守著秦律。
林天那句“六國百姓也是大秦百姓”像一柄薄刃,貼著他的脊背一路劃上去,最后“當(dāng)啷”一聲,撬開了他心底一扇從未覺察的窗。
窗牖乍開,長風(fēng)裹挾著二十年來從未敢細(xì)看的景象撲面而來——邯鄲郊野,被秦軍擄來的趙人扶老攜幼,繩索勒進(jìn)他們手腕的骨縫;
楚地水澤,昔日唱著《涉江》的漁父被鎖在鹽灶旁,背脊烙著“秦”字火印;
燕市刑臺,十六歲的少年頂替父親戍邊,頭顱滾落時,眼里映著咸陽方向尚未竣工的阿房宮……那些他以為早已封存在“戰(zhàn)利品”三個字下的面孔,此刻潮水般涌進(jìn)胸口,撞得他呼吸發(fā)緊。
“說得對……”嬴政低聲開口,嗓音像被沙石磨過。他抬手按住胸口,仿佛要把那陣突如其來的鈍痛壓回去。
“朕心里,從未把六國百姓當(dāng)大秦子民。朕視他們?yōu)榘干萧~肉,任朕刀俎。”
他忽地轉(zhuǎn)身。
“是朕錯了,朕大錯特錯。”
蒙毅在旁單膝跪地,甲葉觸石,清越如碎玉。
“陛下不應(yīng)有錯?!?/p>
他深深俯首,額心抵著冰冷地面,“要錯,也是臣等未能替陛下分憂,未能早陳利弊。”
嬴政抬手,掌心向下,止住了蒙毅后面所有的自責(zé)。
“行了。”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朕的過失,豈能讓臣子背鍋?朕錯了,便認(rèn)了?!?/p>
隔壁牢房,扶蘇僵直的后背在昏黃燈火里輕輕一晃。
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些年所有的“諫仁政”,在父皇心里或許只是隔靴搔癢——因為父皇從未真正看見那些“六國百姓”作為“人”的存在。
“怪不得……”扶蘇喃喃,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怪不得父皇有時根本不顧百姓死活。
原來在他眼里,六國黔首從來不是老秦人,只是……只是他劍鋒下的余燼?!?/p>
林天沒有立刻接話。他彎腰拾起一根枯草,在指間慢慢捻碎,草屑簌簌落在地面,像無聲的雪。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低得像怕驚動亡魂:“那你可知道,徭役一路上的真正苦難?”
扶蘇搖頭,發(fā)絲垂落遮住了眼睛。“只聽過些傳聞。”
他聲音干澀,“說服役者須自帶干糧,沿途胥吏層層盤剝,里正、亭長、伍老,人人伸手;
同伍之間為爭一口水,也能拳腳相向……”
“那算什么。”林天打斷他,指尖的草屑被捏得粉碎,“我給你看真正的地獄。”
他抬眼,目光穿過石壁,像穿過千里山河——
“長城北段,冬十月,雪沒過腳踝。邯鄲役夫只著單衣,麻繩勒肩,拖拽千斤條石。
夜里睡的是鑿空的冰窟,次日清晨,永遠(yuǎn)有十幾具凍成青紫的尸體被拖出去,像拖一袋袋漏了糠的谷殼。
監(jiān)工的鞭梢?guī)с~鉤,一鞭下去,鉤走一條皮肉;
傷重者就地埋進(jìn)夯土,成了墻基?!?/p>
“驪山陵下,更熱。三伏天,數(shù)萬刑徒在銅汁般的日頭里鑿山穿石。
塌方毫無征兆,一次就能埋掉幾十人。尸骨來不及刨,監(jiān)工只喊‘繼續(xù)’。
夜里鬼火四竄,有人說那是白日里被生夯進(jìn)地宮的亡魂,在找回家的路?!?/p>
“戰(zhàn)時更慘。長平舊地,秦趙再戰(zhàn),民夫押糧。
每人背四十斤黍米,日行六十里。
趙軍游騎突襲,糧車翻覆,民夫被斬斷腳筋扔在原地,任野狼啃噬。
狼群吃飽后眼睛發(fā)紅,次日再尾隨隊伍,像押解的鬼差。”
林天每說一句,便往前走半步,鐵鏈拖地,發(fā)出刺耳的刮擦。
扶蘇隨著他的逼近一步步后退,脊背抵上潮濕石墻,寒意透骨。
“頻率呢?”
林天聲音忽然拔高,旋即又壓低,“尋常黔首,每月一更,每年四番。
遇急征,可延至六七番。
老父今年五十有二,已躬耕三十載,仍要背井離鄉(xiāng)去嶺南鑿渠。
離家那日,他抱著孫子親了又親,孩子哭,他也哭,卻還得把口糧掰成兩半,一半留給孫兒,一半塞進(jìn)自己懷里——那是他路上最后一點活命的指望?!?/p>
“至于監(jiān)工……”林天抬手,虛握成拳,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
“他們手里的不是鞭子,是秦法。一鞭見血,十鞭見骨。
刑徒、更卒、贅婿、商賈子孫,統(tǒng)統(tǒng)排在最前頭扛最重的石、走最險的崖。
秦律嚴(yán)苛,偷一把鐮刀即黥面,逃亡即斬左趾。
犯人越來越多,工程越來越險,死得越來越快……”話音落下,詔獄陷入死寂。
隔壁,嬴政的指節(jié)抵在石壁上,青筋暴起,卻無聲;
蒙毅的頭垂得更低,甲葉在靜默中輕顫;
兩名書吏執(zhí)筆的手懸在半空,墨汁滴落,暈開一團(tuán)濃黑,像未干的血。
徭役的苦,他們并非不知。
只是那層窗戶紙,誰也不敢捅破——今夜,林天用一把薄刃般的真話,將它劃得粉碎。
潮濕的空氣里,只剩下火把輕微的噼啪,像遙遠(yuǎn)的、永不間斷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