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河是流入黃河的的一脈青碧,它比不得黃河的雄渾暴烈,卻自有一種清澈的靈性。河床鋪著細(xì)軟潔凈的白色沙粒,被水流經(jīng)年累月地淘洗、摩挲,在日頭下閃著碎銀子般的光。河水清冽見底,能看見水草柔軟地隨波招搖,細(xì)小的魚苗如銀梭般在卵石縫隙間倏忽來去。這里的水聲也迥異于黃河那沉悶如雷的嗚咽,它是細(xì)碎的、跳躍的,像無數(shù)玉珠滾過傾斜的淺盤,叮咚作響,帶著一種近乎童稚的歡快。
這片清淺的河灣,成了我三四歲光景里最宏闊也最溫柔的游樂場。姥姥帶著我踩在松軟的河灘白沙上,留下印窩。她走得慢,我便在她身前身后雀躍,像只剛離巢試飛、卻又總?cè)滩蛔』仡^確認(rèn)歸途的雛鳥。河岸高聳處,是連綿的榆樹和楊樹林,夏日里綠蔭蔽日。蟬,這不知疲倦的歌者,把所有的生命熱力都化作了尖銳而單調(diào)的聲浪,從濃密的葉叢深處潑灑下來,灌滿耳朵,那聲響是燙的,帶著陽光燒灼葉脈的焦燥氣息。姥姥仰頭瞇眼,在交織的光影里搜尋片刻,枯枝般的手指倏地指向某處:“瞧,在那兒,長蟲皮底下!”我順著望去,果然見一只深褐色的蟬蛻,空蕩蕩的軀殼緊緊扒在灰白的樹干上,像一枚被時光遺棄的徽章。姥姥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幫我摘下來,那蟬蛻輕若無物,帶著樹皮的微涼和陽光的余溫。我把它攥在手心,如同攥住了一個生命蛻變的秘密。
更多時候,是在水淺的灘涂上流連。姥姥挽起褲管,露出青筋微凸的小腿,踩進(jìn)沁涼的河水里。水流溫柔地舔舐著她的腳踝,也漫過我赤裸的小腿肚。沙粒在腳趾縫里調(diào)皮地鉆動,癢酥酥的。我低頭,眼睛貼著水面,像搜尋河底寶藏的小探險家。那些被河水磨礪得光滑圓潤的卵石,嵌在沙里,有乳白的,有赭紅的,有帶著墨色條紋的,在晃動的水光下變幻著迷離的光澤。
村莊里的“大席”,是另一種更喧囂、更濃郁、更帶著人間煙火滾燙氣息的歡場。每逢紅白喜事,主家的院子里便支起巨大的帆布棚,棚下壘起臨時的老灶頭。粗壯的劈柴在灶膛里畢剝作響,騰起金紅的火焰,舔舐著烏黑的大鐵鍋底。掌勺的師傅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油汗淋漓,他揮舞著巨大的鐵勺,在翻騰的白汽與濃烈的香氣中,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諝饫飶浡鴱?fù)雜的、濃得化不開的味道:油脂在高溫下爆裂的焦香、大料(八角、桂皮)被熱油激發(fā)的霸道辛香、蒸籠里溢出的糧食質(zhì)樸的甜香、還有新鮮蔬菜被滾水燙過的生鮮氣……各種氣味猛烈地沖撞、交融,形成一股強(qiáng)大而誘人的洪流,沖擊著每一個在場者的嗅覺和味蕾。大人們端著粗瓷海碗,圍坐在簡陋的木桌條凳旁,高聲談笑,筷子翻飛,咀嚼聲、碰杯聲、吆喝聲匯成一片鼎沸的人聲。
我小小的身影,在這熱氣騰騰、人聲鼎沸的旋渦里穿梭,像一條靈活而目標(biāo)明確的小魚。我的眼睛只牢牢盯緊一樣?xùn)|西——糖燜紅薯丸。那是一種近乎神圣的渴望。紅薯蒸熟搗爛成泥,和了面粉,搓成圓滾滾的小球,投入滾燙的油鍋里。它們沉下去,又迅速膨脹著浮上來,在油花中翻滾,發(fā)出滋滋的歡唱。炸至金黃,撈出瀝油。另起鍋,下清水和大量粗糲的黃糖塊,小火慢熬。糖漿漸漸變得粘稠,顏色由淺黃轉(zhuǎn)為透亮的琥珀色,咕嘟咕嘟冒著細(xì)密甜膩的泡泡。這時,將炸好的丸子倒入糖漿中,快速翻炒,讓每一顆丸子都均勻地裹上這層晶瑩剔透、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琥珀外衣。最后撒上一小撮炒香的芝麻粒。出鍋了!它們被盛在粗陶大盆里,一顆顆圓潤飽滿,金燦燦,亮晶晶,溫?zé)岬奶鹣惆缘赖厣w過其他所有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鉆,往心尖上撓。
姥姥是我的“尋寶圖”和“特赦令”。她的身影在擁擠的席棚下異常靈活。她會先把我安頓在某個角落,低聲囑咐:“等我啊乖!然后便端著我的小碗,熟練地?cái)D進(jìn)喧鬧的人群。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一張張杯盤狼藉的桌面,尋找著那珍貴的琥珀色圓球。有時運(yùn)氣好,能在一桌的殘羹冷炙中發(fā)現(xiàn)幾顆被遺漏的,她便敏捷地夾起,放入我的碗中。若一桌尋不見,她便毫不氣餒,立刻轉(zhuǎn)向下一桌,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執(zhí)著。她矮小的身軀在人縫中擠著,花白的頭發(fā)在蒸騰的熱氣中微微顫動,那專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尋找?guī)最w零嘴,而是在進(jìn)行一場關(guān)乎重大的神圣使命。一旦得手,她便立刻擠出人群,臉上帶著凱旋般的、混雜著狡黠與寵溺的笑意,快步朝我走來。那盛著幾顆糖燜紅薯丸的小碗,如同最珍貴的貢品被遞到我手中。丸子還帶著微溫,琥珀色的糖衣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裹著的芝麻粒散發(fā)著誘人的焦香。我迫不及待地抓起一顆塞進(jìn)嘴里,牙齒輕輕一磕,外面那層薄脆甜蜜的糖衣瞬間碎裂,緊接著是內(nèi)里滾燙、軟糯、帶著紅薯特有香甜的芯子。那濃郁的、純粹的甜,裹挾著油脂的香和芝麻的脆,像一股洶涌的熱流,瞬間席卷了口腔的每一個角落,直沖頭頂,帶來一陣幸福的眩暈。姥姥就蹲在旁邊,布滿溝壑的臉上漾著滿足的、近乎陶醉的笑容,看著我狼吞虎咽,嘴里念叨著:“慢點(diǎn)乖,還有勒”!她粗糙的手掌輕輕拍著我的背,那掌心的暖意,混合著紅薯丸的滾燙甜香,成為我對“被愛”最原始、最深刻的味覺記憶。這滋味,遠(yuǎn)勝過后來海灣宴席上任何精致的甜點(diǎn),因?yàn)樗锩嫒噙M(jìn)了姥姥穿梭席間的汗水味、人群喧囂的煙火氣,以及那雙渾濁眼睛里,毫無保留的、沉甸甸的寵溺。
在姥姥家那夯實(shí)灑掃潔凈的小院里,三舅為我打造了一個專屬的云端樂園。他用的是最原始的材料:一根結(jié)實(shí)粗糙的麻繩,一塊寬窄剛好容下我小屁股的、被磨得光滑油亮的舊木板。麻繩的兩端,被他異常牢固地綁在了院中那棵老棗樹最粗壯的兩根枝椏上。一個簡陋卻無比穩(wěn)固的秋千,就這樣誕生了。
三舅表達(dá)疼愛的方式就是行動。當(dāng)他把小小的我抱上那塊光滑的木板,用他蒲扇般粗糙的大手,在我背后輕輕一推時,我的世界便陡然改變了方向。
起初只是小幅的晃動,像躺在搖籃里。接著,幅度越來越大。風(fēng)開始在我耳邊呼嘯起來,身體隨著秋千的弧度,被拋向高處,又迅速回落。那顆老棗樹粗糙的枝干、墨綠的葉子,在急速的上升和下落中,變成了模糊晃動的綠色光影。心臟在胸腔里歡快地擂動,混合著失重的微眩和飛翔的狂喜,一種從未體驗(yàn)過的、近乎失控的自由感攥緊了我。我忍不住尖叫起來,那叫聲里沒有恐懼,只有純粹的、炸裂般的快樂。
“再高點(diǎn)!舅!再高點(diǎn)!”我興奮地喊著,聲音在風(fēng)里飄散。
三舅開心地笑著,手上暗暗加力。秋千蕩得更高了,仿佛要掙脫那兩根麻繩的束縛,直沖向瓦藍(lán)的天幕。就在這風(fēng)馳電掣般的飛蕩中,三舅渾厚低沉的歌聲,會忽然在我耳邊響起,蓋過風(fēng)聲,穩(wěn)穩(wěn)地托住我小小的身體:
“一條大河——波浪寬——”
他的歌聲并不優(yōu)美,甚至有些跑調(diào),帶著直男特有的粗獷和未經(jīng)雕琢的直白,像黃河灘上刮過的風(fēng),質(zhì)樸而有力。
“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
那歌聲伴隨著秋千的起落,伴隨著耳畔呼嘯的風(fēng),奇異地融入了身體每一次的失重與飛升。歌詞里那條“大河”的意象,在眼前模糊晃動的田野和更遠(yuǎn)處那條渾黃的飄帶之間跳躍,變得無比真實(shí)又無比遼闊。三舅的歌聲,這簡陋的秋千,還有身體在風(fēng)中飛蕩時那無拘無束的狂喜,三者奇異地混合在一起,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刻下了一道關(guān)于自由、關(guān)于歌唱、關(guān)于那條“大河”的最初烙印。這烙印,帶著棗樹葉的青氣、麻繩的糙感、以及三舅掌心粗糙的暖意,成為日后無論漂泊多遠(yuǎn),心中那根無形的、堅(jiān)韌的弦。每當(dāng)在異鄉(xiāng)的咸澀海風(fēng)里感到迷茫,耳邊總會響起這粗糲的歌聲,身體里仿佛還殘留著那一次次被拋向高空的失重感。
然而,并非所有的時光都如秋千般輕盈。二姨的存在,像投入這琥珀色童年池塘里的一顆棱角分明的小石子,激起了不容忽視的漣漪。她那時正處在自學(xué)高中階段,是家里唯一的知識分子苗子,她住的西廂房,在堂屋最西邊,窗戶糊著最白的紙,透出一種與農(nóng)家小院格格不入的潔凈與肅穆。那扇門,對我而言,常常是緊閉的,像一道無形的界限,隔開了兩個世界。里面是書本、油燈、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二姨凝神蹙眉、仿佛在與整個世界較勁的側(cè)影;外面,則是雞飛狗跳、泥土飛揚(yáng)、充滿原始生機(jī)的農(nóng)家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