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公走后,院子里一片狼藉。被燒毀的柴房冒著黑煙,所謂的“修繕”不過是在墻上鑿了幾個更大的窟窿,讓本就漏風(fēng)的王府更顯凄涼。
但我心中,卻燃起了一片燎原之火。
我將那枚盤蛇咬劍的墨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仿佛能一直滲入我的骨髓,讓我因激動而顫抖的身體迅速冷靜下來。
殺。
蕭玨在我手心畫下的那個字,像一道烙印,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曾以為,我們要做的是隱忍,是等待,是尋找解藥,讓他恢復(fù)神智,然后奪回屬于他的一切。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蕭玨的意思遠(yuǎn)不止于此。
等待,是等不來黎明的。想要從餓狼環(huán)伺的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就必須先亮出自己的獠牙。他不是要我單純地去尋藥,他是要我,借幽市之力,開始反擊。
這三年,我學(xué)會了如何像一株野草般活下去。而從今天起,我要學(xué)著做一把刀。
一把為他披荊斬棘,染血封喉的刀。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計劃。
王府內(nèi)外,必然布滿了太子和林芙的眼線。我一個深居簡出的王妃,突然要出門,必然會引起懷疑。但今天這場鬧劇,卻給了我一個絕佳的借口。
我找來啞伯,比劃著告訴他,院墻破損,天氣嚴(yán)寒,我要去城南的集市買些便宜的油氈和木炭回來。啞伯擔(dān)憂地看著我,又指了指外面那些監(jiān)視的眼睛。
我沖他笑了笑,示意他安心。然后,我回到屋里,脫下身上那件雖然洗得發(fā)白但還算體面的外衣,換上了一件啞伯的舊短打,又找了塊灰布把頭發(fā)包起來,再用鍋底灰往臉上一抹。
鏡子里的人,面黃肌瘦,眼神黯淡,像個為生計奔波的普通婦人,再也看不出半分尚書府嫡女的影子。
我走到蕭玨面前,蹲下身。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用一根樹枝戳著地上的螞蟻,玩得不亦樂乎。我心中一酸,撫了撫他的頭。
“阿玨,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你在家要乖,聽啞伯的話,不要亂跑,好不好?”
他抬起頭,懵懂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要去哪里。他丟掉樹枝,伸出雙手要抱我,嘴里含糊地喊著:“阿阮,不走?!?/p>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我知道,只要我一走,他就會陷入巨大的不安??蛇@條路,我必須去走。
我從懷里掏出一顆糖,這是我省下好幾天的口糧才換來的。我剝開糖紙,將晶瑩的麥芽糖塞進(jìn)他嘴里。
“乖,吃了糖,我就回來了?!蔽铱粗难劬?,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懂的聲音,一字一頓地、極輕地說道,“等我,帶‘香’回來?!?/p>
我特意加重了“香”字的發(fā)音。
蕭玨含著糖,腮幫子鼓鼓的,他吮吸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那雙純凈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一道微光閃過。他不再吵鬧,只是安靜地看著我,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懂了。
我心中大定,毅然轉(zhuǎn)身,拎起一個破舊的菜籃子,從后門走了出去。
如我所料,剛一出后門,我就感覺到至少有兩道目光黏在了我身上。他們藏在街角的暗處,自以為隱蔽,卻不知這三年來,我已經(jīng)對這種窺探敏感到了極點。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只是佝僂著背,腳步虛浮地朝城南集市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慢,像一個體力不支的婦人,時不時停下來喘口氣。
那兩道目光,始終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
幽市的入口極為隱秘,絕不能讓他們跟著我找到。我必須想辦法甩掉他們。
我走進(jìn)人頭攢動的集市,故意在賣菜和賣布的攤位前流連了許久,裝作在挑選東西,實則在觀察四周的地形。集市的盡頭,是一條狹窄擁擠的小巷,巷子里有幾家茶館和澡堂,人流混雜,是擺脫跟蹤的絕佳地點。
我算準(zhǔn)時機,趁著一輛運貨的板車經(jīng)過擋住身后視線的瞬間,猛地轉(zhuǎn)身,閃進(jìn)了那條小巷。
我沒有停歇,一頭扎進(jìn)一家看起來最破舊的澡堂。澡堂里霧氣蒸騰,氣味混濁。我迅速穿過滿是赤身男人的浴池區(qū),從后門溜了出去。后門外,是另一條更為錯綜復(fù)雜的小巷。
我在這些如同蛛網(wǎng)般的巷子里七拐八繞,確信已經(jīng)徹底甩掉了尾巴后,才停下腳步,靠在墻上,平復(fù)著劇烈的心跳。
幽市的入口,就在這片區(qū)域。父親曾說過,幽市無形,信物為引。
我閉上眼,將那塊墨玉佩握在掌心。玉佩觸手生溫,似乎有一股奇特的暖流順著我的掌心,傳遍四肢百骸。我的感知,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敏銳。
我能聽到風(fēng)穿過巷弄的聲音,能聞到遠(yuǎn)處食肆飄來的油煙味,甚至能感覺到墻角陰影里,一只野貓警惕的呼吸。
然后,我“看”到了一扇門。
它并非真實存在,而是一種感應(yīng)。就在我面前這堵平平無奇的青磚墻上,有一個地方的“氣息”與眾不同。
我走上前,伸出手,將玉佩貼在了那塊青磚上。
沒有機關(guān)開啟的聲音,也沒有石門移動的景象。我面前的墻壁,突然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一股吸力傳來,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整個人便沒入了墻中。
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這里是一處巨大的地下空間,無數(shù)盞長明燈將這里照得亮如白晝。一條寬闊的街道向前延伸,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和攤位。街上人來人往,但詭異的是,所有人都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有的是猙獰的惡鬼,有的是圣潔的神佛,有的是悲喜交加的臉譜。
整個市場,安靜得可怕,只能聽到人們走動的腳步聲和偶爾交易時發(fā)出的細(xì)微聲響。
這里就是幽市。一個只認(rèn)信物,不問身份的地方。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撼,學(xué)著周圍人的樣子,從籃子里拿出那塊包頭發(fā)的灰布,蒙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然后邁步走進(jìn)了人流。
我沒有去看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我的目標(biāo)很明確——找到幽市的主事者。
我手持玉佩,徑直朝街道的盡頭走去。周圍的人看到我手中的盤蛇墨玉佩,紛紛像避開瘟疫一樣,主動為我讓開一條道路。他們的面具下,投來或敬畏、或貪婪、或驚懼的目光。
我明白了,這塊玉佩在這里,是身份與權(quán)力的象征。
街道的盡頭,是一座黑色的三層小樓,沒有任何招牌。兩個戴著青銅惡鬼面具的守衛(wèi)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沒有說話,只是將玉佩舉到他們面前。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躬身行禮,為我推開了門。
樓內(nèi)比外面更加安靜,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將腳步聲吸收得一干二凈。一個戴著銀色狐貍面具的男人迎了上來,他的身形瘦高,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貴客,市主已等候多時?!?/p>
我心中一凜。等候多時?他怎么知道我要來?
來不及細(xì)想,我跟著他走上了三樓。
三樓只有一個房間,布置得極為雅致,與外面那肅殺詭異的氣氛截然不同。一張紫檀木長案后,坐著一個人。
他也戴著面具,一張純金打造的麒麟面具,華貴而威嚴(yán)。他沒有看我,只是專注地擦拭著手中的一把短刀。
“盤蛇令已有三年未曾現(xiàn)世?!彼穆曇敉高^面具傳來,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鎮(zhèn)北王,還好嗎?”
他竟然直接點破了蕭玨的身份!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幽市最大的規(guī)矩,就是不問來路。他此舉,已是破例。
我強作鎮(zhèn)定,學(xué)著江湖人的語氣,沙啞著嗓子說:“王爺很好。我今日來,是想向市主求一味藥?!?/p>
“雪頂龍涎香。”他沒有抬頭,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他連這個都知道!
信息差。在幽市市主面前,我?guī)缀跏峭耆该鞯?。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知道。而我對他,卻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就像一只羔羊走進(jìn)了猛虎的巢穴。
但事已至此,我沒有退路。
“市主既知,想必也知此物難求。我愿傾盡所有,換取此藥?!蔽覍阎胁刂淖詈笠话y票拿了出來,放在桌上。這是我最后的家當(dāng)。
“錢?”市主終于停下了擦拭的動作,他抬起頭,金色的麒麟面具正對著我,“幽市,從不用錢做交易?!?/p>
“那市主想要什么?”我沉聲問。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巨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一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血腥和檀香的氣息傳來。
“我要你,替我殺一個人?!?/p>
我的心猛地一跳。
殺人。
又是殺人。這與蕭玨在我手心寫下的那個字,不謀而合。
這一切,難道只是巧合?還是說……
我不敢再想下去。
“殺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問,平靜得不像話。
“太醫(yī)院,藥監(jiān)司掌司,張德?!?/p>
張德?我迅速在腦中搜索這個名字。太醫(yī)院的一個七品小官,負(fù)責(zé)宮中藥材的采購和監(jiān)管。這樣一個小人物,為何會成為幽市市主的目標(biāo)?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市主緩緩開口:“雪頂龍涎香,三年前曾作為貢品,由北境上供給朝廷。入庫之后,正是由這位張掌司負(fù)責(zé)保管。但半年前,這味藥,卻在庫中不翼而飛了?!?/p>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不翼而飛?這么珍貴的藥材,怎么可能憑空消失?唯一的解釋,就是被人監(jiān)守自盜,或者……被人掉了包。
“張德,只是個小角色。他背后的人,才是拿走龍涎香的人?!笔兄鞯穆曇衾锫牪怀鲆唤z情緒,“我要你殺了他。他一死,他背后的人必然會露出馬腳。作為交換,我會告訴你,雪頂龍涎香的真正下落。”
這是一個局。一個用七品小官的命,來引出幕后黑手的局。而我,就是局中那顆負(fù)責(zé)投石問路的棋子。
“為什么是我?”我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問,“市主手下能人無數(shù),為何要找我一個弱女子?”
“因為……”他突然伸出手,用戴著皮手套的指尖,輕輕挑起我蒙面的布巾。
我的臉,暴露在了空氣中。
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雙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因為,鎮(zhèn)北王的刀,最快,也最狠?!彼蛔忠痪涞卣f道,“你是他的王妃,自然,也是他的刀?!?/p>
我的布巾滑落在地。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諝夥路鹉塘恕?/p>
鎮(zhèn)北王的刀……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蕭玨讓我來幽市,不僅僅是為了尋藥。他是在告訴我,幽市,本就是他的勢力!或者說,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這個信息差,是蕭玨留給我的,也是留給幽市市主的。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向他的舊部,傳遞他還“活著”的消息。
我不再猶豫,緩緩地跪了下去,雙手抱拳,行了一個下屬對主上才會行的大禮。
“林阮,領(lǐng)命?!?/p>
我的聲音,清晰而決絕。
從王府的罪妃,到幽市的刺客。
我的第一刀,即將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