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那座黑色小樓里走出來時,天光已經(jīng)微亮。街道上戴著面具的人群不知何時已散去,整個幽市空曠得只剩下我自己的腳步聲。
戴著銀色狐貍面具的男人,也就是市主口中的“銀狐”,在門口等我。他遞給我一個包裹。
“這里面有你需要的一切?!彼穆曇粢琅f嘶啞,“張德,好色貪財,每日午后都會去西市的‘一品軒’茶樓聽曲。他最喜歡三樓的雅間,也最喜歡在雅間里,做些見不得光的交易。”
我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套尋常富家女子的衣裙,一盒精致的胭脂水粉,一個錢袋,里面裝著足量的銀票,還有……一個觸手冰涼的青瓷小瓶。
“瓶子里是‘三日醉’?!便y狐解釋道,“無色無味,入酒即化。服下后,狀如醉死,心脈會于三個時辰后徹底斷絕。即便是宮里最好的仵作,也驗不出任何中毒的痕跡?!?/p>
好一個滴水不漏的安排。
“張德的書房里,藏著一個暗格,就在他書案下第三塊地磚。殺了他之后,你需要從里面取走他的賬本。那是他與人交易的證據(jù)?!便y狐頓了頓,又補充道,“茶樓后巷會有一輛馬車接應你。記住,你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p>
我將東西收好,沒有多問一句。我知道,問得越多,破綻就越多。我只需要執(zhí)行。
“他背后的人是誰?”臨走前,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銀狐的面具在晨光下泛著冷光:“等你拿到賬本,自然就知道了?!?/p>
又是一個信息差。他們給我任務,給我工具,卻不給我全部的真相。這是考驗,也是一種保護。
我沒有再走密道,而是從幽市一處偽裝成雜貨鋪的出口,回到了京城清晨的街道上。我沒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在外面繞了幾個圈,換回了我那身破舊的短打,臉上重新抹上鍋灰,這才拎著空空如也的籃子,從后門回了家。
蕭玨和啞伯正焦急地等在門口??吹轿一貋?,蕭玨像只乳燕投林般撲進我懷里,將頭埋在我的頸間,不停地蹭著,嘴里發(fā)出委屈的嗚咽聲。
我抱著他溫熱的身體,心中那股因殺戮而起的寒意,才被驅散了幾分。我摸了摸他的頭,輕聲說:“我回來了。阿玨,我沒事的?!?/p>
他抬起頭,看到我空蕩蕩的籃子,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失望。
我心中一動,從懷里掏出那顆昨夜他沒舍得吃完的麥芽糖,重新塞進他嘴里:“油氈和木炭太貴了,沒買成。但是,我給你帶了更好的東西回來?!?/p>
我看著他的眼睛,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等我?!?/p>
午后,我按照計劃,換上了銀狐準備的衣物。那是一身淡紫色的羅裙,料子算不上頂好,卻也干凈雅致。我對著那面模糊的銅鏡,第一次在臉上細細地描摹。我沒有化得太濃,只是薄施粉黛,讓原本因常年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蠟黃的臉色,多了一絲紅潤和楚楚可憐的病態(tài)美。
我將那支木簪取下,小心翼翼地收好,換上了一支銀簪。鏡中的女子,眉目如畫,眼神卻冷若冰霜。這張臉,曾是京城貴女們艷羨的對象,如今,卻要成為我殺人的武器。
我將那瓶“三日醉”藏在袖中,深吸一口氣,走出了王府。
“一品軒”茶樓,是西市最熱鬧的地方。我剛一踏入,喧鬧的說書聲和喝彩聲便撲面而來。一個店小二立刻迎了上來。
我按照銀狐教我的話術,怯生生地說:“我……我找張德張大人,與他約好了的。”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閃過一絲了然的輕蔑。這種戲碼,他顯然見得多了。他沒有多問,直接領著我上了三樓,在一間名為“聽雨軒”的雅間前停下。
“大人就在里面,姑娘您自個兒進去吧?!?/p>
我推開門,一股酒氣和脂粉氣混合的濁氣迎面撲來。一個年約五十、身材臃腫、面色發(fā)虛的男人正半躺在軟榻上,兩個妖艷的歌姬正給他捶腿捏肩。
他看到我,眼睛頓時一亮,揮手屏退了那兩個歌姬。
“你就是……林家那個要出手鐲的姑娘?”他色瞇瞇地打量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和胸前逡巡。
我心中一陣惡寒,面上卻做出羞怯害怕的樣子,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錦盒。里面裝著的,是我陪嫁里一件成色極好的翡翠手鐲。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用重利,來勾起他的貪欲。
“大人請過目。”
張德接過錦盒,打開一看,眼中立刻迸發(fā)出貪婪的光芒。“好東西!真是好東西!”他拿起手鐲,在手里反復摩挲,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這手鐲,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只是家中遭了難,實在……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想著換些銀錢……”我一邊說,一邊擠出幾滴眼淚,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一個落魄千金的無助與凄楚。
“好說,好說!”張德的魂都快被這手鐲勾走了,他將手鐲戴在自己肥碩的手腕上比劃著,頭也不抬地說,“價錢不是問題。只是……這樁買賣,咱們得好好談談。”
他放下手鐲,一雙肥手就朝我伸了過來。
我“驚慌”地后退一步,躲開了他的觸碰。
他也不惱,嘿嘿一笑:“姑娘別怕。來,坐下,陪本官喝杯酒。喝了酒,咱們再慢慢談價錢?!?/p>
他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
機會來了。
我端起酒杯,手卻故意一抖,酒水灑了大半,濺濕了他的衣袖。
“哎呀!”我驚呼一聲,連忙拿起桌上的手帕,俯身去替他擦拭,“大人恕罪,民女……民女太緊張了?!?/p>
我的身體前傾,寬大的衣袖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就在這一瞬間,我藏在另一只袖中的青瓷小瓶已經(jīng)傾斜,幾滴無色無味的液體,精準地落入了他面前的酒杯之中。
整個過程,不到一息。
我直起身,臉上滿是惶恐:“大人,您的衣服……”
“無妨,無妨?!睆埖碌男乃既谖疑砩希睦飼⒁庖槐?。他聞著我身上傳來的淡淡馨香,早已是心猿意馬,“美人當前,濕了衣衫,也是風流雅事。來,這杯酒,你可不能再灑了?!?/p>
他將那杯被我下了毒的酒,重新推到自己面前,又給我重新倒了一杯。
我心中一緊。他竟然換了杯子?
不,他沒有。他只是覺得那杯酒被我碰過,不吉利,所以換給了他自己。他要我喝的,是新倒的這杯。
真是天助我也。
我端起酒杯,怯生生地看著他:“大人,民女……不勝酒力?!?/p>
“喝一口,就喝一口。”張德已經(jīng)急不可耐,他自己先將那杯毒酒端了起來,一飲而盡,然后咂咂嘴,意猶未盡地說,“該你了?!?/p>
我看著他喉結滾動,將那杯催命符喝得一滴不剩,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我假意推脫不過,將杯沿湊到唇邊,用衣袖作掩,將酒倒在了地上,然后才抬起頭,臉上已是兩片緋紅。
“好!好!好!”張德?lián)嵴拼笮?,站起身來,朝我逼近,“酒也喝了,現(xiàn)在,該談談正事了?!?/p>
他張開雙臂,像一只肥碩的蜘蛛,朝我撲了過來。
我沒有躲。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我的瞬間,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他臉上的淫笑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痛苦和扭曲的表情。他捂住自己的胸口,額頭上青筋暴起,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咽喉。
“酒……酒里……”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懼。
我靜靜地看著他,臉上的羞怯和柔弱瞬間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三日醉的發(fā)作,比銀狐說的要快。”我在心里想。
張德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的一聲砸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埃。他抽搐了幾下,便再也沒有了動靜。
雅間里,瞬間恢復了死寂。
我走到他的尸體旁,探了探他的鼻息。
已經(jīng)沒有了。
我第一次殺人。沒有想象中的嘔吐和恐懼,我的心,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蛟S,這三年的折磨,早已將我心中那份屬于閨閣女子的軟弱,消磨得一干二凈。
我沒有忘記我的任務。
我迅速在他身上摸索起來。除了一個裝滿銀票的錢袋,我還從他的內衫夾層里,摸出了一塊令牌。
那是一塊黃楊木雕刻的腰牌,上面刻著一個大大的“東”字,還盤著一條龍。
這是……太子府東宮侍衛(wèi)的腰牌!
我的心狠狠一沉。果然是他!偷走龍涎香,給蕭玨下毒的幕后黑手,就是當今太子,蕭玨的親哥哥!
我將腰牌收好,來不及多想,立刻走到書案前,按照銀狐的指示,找到了那個暗格。里面果然放著一個賬本。我迅速將其收入懷中。
做完這一切,我推開雅間的窗戶。窗外是一條僻靜的后巷,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正靜靜地停在下面。
我沒有絲毫猶豫,踩著窗沿,縱身一躍。
身體下落的瞬間,我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在父親教導下,于月夜下練劍的尚書府嫡女。那時候的我,天真地以為,學武只是為了強身健體。卻從未想過,有一天,這些身手會成為我保命和復仇的依仗。
我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立刻鉆進了馬車。車夫一言不發(fā),揚起馬鞭,馬車便平穩(wěn)地駛入了車流之中。
回到王府,已是黃昏。
我換回舊衣,將那身紫裙和首飾,連同那只翡翠手鐲,一并投入灶中,燒成了灰燼。仿佛那個下午去殺人的美貌女子,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走進里屋,蕭玨正坐在床邊,手里拿著我那支木簪,在床板上劃來劃去。他劃得很認真,像是在寫字。
我走過去,將那塊從張德身上搜出的、屬于太子府的腰牌,放在了他面前。
他劃動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向那塊腰牌。
那一瞬間,他眼中的懵懂和癡傻,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宛如萬年玄冰般的極寒。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殺意。
他伸出手,拿起那塊腰牌。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骨節(jié)分明。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腰牌上那個“東”字,然后,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收緊了手指。
“咔嚓?!?/p>
堅硬的黃楊木牌,在他的手中,竟被生生捏成了一堆碎屑。
木屑從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
他抬起眼,看向我。那雙漆黑的瞳眸里,倒映著我震驚的臉。
他沖我,微微彎起了嘴角。
那不是一個傻子的笑,也不是一個孩子的笑。
那是一個君臨天下的王者,在鎖定獵物后,露出的、嗜血而殘忍的微笑。
蕭玨捏碎太子府腰牌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屋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森然氣勢,不再是稍縱即逝的錯覺,而是如同一座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這一刻,露出了它即將噴發(fā)的猙獰火口。
我定定地看著他,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擂動??謶?、激動、狂喜……無數(shù)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讓我窒息。
他醒了。
不,或許他從未真正睡去。他只是被困在自己的身體里,像一頭被囚禁的猛龍,冷眼旁觀著世間的一切。而現(xiàn)在,我?guī)Щ貋淼倪@塊令牌,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枷鎖的第一道鎖扣。
他嘴角的笑意轉瞬即逝,那雙恢復了極寒的眸子,很快又蒙上了一層孩童般的天真。他丟掉手里的木屑,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重新拿起我的木簪,歪著頭,專注地看著簪頭那朵粗糙的蘭花。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夜里,我將從幽市帶回的賬本,借著微弱的燭光細細翻看。
賬本是用一種特殊的密語寫成的,外人根本看不懂。但我卻認得,這是蕭玨在北境軍中時,獨創(chuàng)的一種軍用密碼。每一個看似雜亂無章的符號,都對應著一個特定的字。
這無疑是另一個鐵證——張德,絕對是蕭玨的人。或者說,曾經(jīng)是。
我花了整整一個時辰,將賬本上的內容一一破譯出來。當我寫下最后一個字時,我的手,已經(jīng)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賬本上記錄的,不僅僅是張德這些年貪墨藥材、倒賣官職的罪證,更觸目驚心的,是后面幾頁。
上面詳細記錄了三年前,太子蕭瑞如何通過張德,買通了北境的一名副將,在那場慶功宴的酒里,下了“牽機毒”。記錄中還提到,下毒之后,太子曾派人多次前往王府,想要斬草除根,都被一股“神秘力量”化解了。
那股神秘力量,我知道,是蕭玨。是他用癡傻做偽裝,一次次地化險為夷。
而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最后一筆記錄。
就在半年前,太子蕭瑞再次找到張德,用重金買走了國庫中那唯一的一份“雪頂龍涎香”。他買走解藥,不是為了銷毀,而是為了……用它來控制另一個人。
賬本上寫著那個人的名字——我的堂姐,當今太子妃,林芙。
林芙體弱,常年需要名貴藥材溫養(yǎng)。太子竟是用這救命的龍涎香,作為要挾林芙的籌碼,逼迫她聽命于自己,一次次地來王府羞辱我,試探蕭玨的狀況。
好一個一箭雙雕的毒計!
他不僅要蕭玨永遠當個傻子,還要用他最親近的人,來折磨他最心愛的女人。他要我們,生不如死。
我合上賬本,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我終于明白,為何林芙每次來,眼神里除了鄙夷,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和嫉妒。她嫉妒我雖然落魄,卻擁有蕭玨全心全意的守護。而她自己,貴為太子妃,卻不過是太子手中一枚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
窗外,風聲鶴唳。
我走到床邊,看著已經(jīng)熟睡的蕭玨。他的睡顏安詳而英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我伸出手,想要撫摸他的臉頰,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停住了。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問題。
幽市的市主,為何要讓我去殺張德?
張德是蕭玨曾經(jīng)的部下,后來叛變投靠了太子。他知道太多秘密。市主讓我殺他,表面上是為了引出太子,但更深層次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滅口。
為了替蕭玨,清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