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刺眼的日光燈將狹窄的空間照得一片慘白,貨架上五彩斑斕的零食包裝在強光下褪去所有溫情,只剩下廉價的喧囂。季夏站在冷凍柜前,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傳遞著啤酒罐壁上冰冷的、凝結著細小水珠的觸感。他需要一點冰冷的東西,刺穿那層從醫(yī)院帶回的、混著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厚重盔甲。
收銀臺后是一個面孔稚嫩、戴著歪斜鴨舌帽的男孩,正對著手機屏幕上的短視頻嘿嘿傻笑,聲音刺耳。季夏把兩罐啤酒放到柜臺上,疲憊地掏出錢包。他的動作有些遲緩,思維還沉浸在剛才花店玻璃門上——那里模糊映出自己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倒影,如同一個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游魂。
“12塊5?!蹦泻㈩^也不抬。
季夏抽出一張二十元紙幣遞過去。硬幣碰撞聲清脆。男孩飛快地抓起找回的零錢塞到他手里:“找您7塊5?!彼踔翛]看清找回的是多少錢,只是習慣性地接過來,準備轉身離開。
“欸!”男孩突然又喊住他,一臉發(fā)現新大陸的興奮,指著季夏鼓鼓囊囊的右褲兜,“嘿哥!錢!多找您錢了!五十!”
季夏停下腳步,眉頭微蹙,眼神有些茫然地看向男孩。
“五十!剛才多找您一張!”男孩指著那張季夏攥在手里還沒放好的鈔票,確切地說,是壓在那幾張零錢下面的那張綠色紙幣——一張嶄新的五十元人民幣。
季夏低頭。這才看清,那幾張散落的零錢中間,確實夾著一張被揉得有些發(fā)軟、但絕對真實的五十元鈔票。什么時候多出來的?他當時精神恍惚,完全沒有察覺。
他看著那張嶄新的五十元。它本應帶來意外之財的一絲輕快。可此刻,它在他手心卻仿佛毫無分量,如同他口袋深處那個裝著碎米薺種子的小布袋一樣,帶著一種荒謬的、與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虛幻感。
他捏住那張五十元紙幣,指腹感受到它嶄新紙張?zhí)赜械挠餐臀⒒?。在男孩有些不解的目光中,他微微扯了下嘴角,沒有解釋,沒有道謝,也沒有退還。只是下意識地將它連同那幾張零錢一起,粗暴地塞進了左邊外套口袋最深處的角落。這個動作無關貪婪,更像是一種條件反射的、毫無意義的收納,如同收藏一件無法理解的紀念品。
他沒有回應男孩疑惑的眼神,抱著那兩罐冰涼的啤酒,推開了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門。外面濕冷渾濁的夜風猛地灌入領口,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霓虹的光污染在雨后的濕漉街道上渲染成一片迷離混沌的海洋。
口袋里的手機屏幕在行走中悄然亮起。
不是岳父母的消息(他們大概正沉浸在悲傷和準備簽署最終文件的疲憊中)。
也不是林笙病房的任何通知(監(jiān)護儀穩(wěn)定得像一潭死水)。
屏幕上顯示的是社交軟件的推送。
癡情男帶植物人女友夜游#
這個詞條如同一根燒紅的鋼針,猝不及防地狠狠刺入季夏的眼球!
他猛地停下腳步!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幾乎是用砸的方式解鎖屏幕,手指僵硬地點開那個詞條!
立刻,一個播放量已經突破百萬的短視頻跳了出來!拍攝角度明顯是躲在街角偷拍!畫面晃動得厲害,霓虹燈牌“銀河酒吧”的光污染構成模糊的背景,畫面的中心——
正是昨天傍晚!
季夏推著輪椅,艱難地行進在花園路人行道的背影!輪椅上,是林笙毫無生氣地斜倚著靠背、頭顱無力地偏向一側的身影!她那烏黑的長發(fā)散亂地垂落在蒼白的臉頰旁,寬大的病號服裹著她單薄的身體,在斑斕的光影和行人的縫隙間,脆弱得像一片隨時會被吹散的枯葉!畫面角落還特意放大了一瞬林笙那空洞睜著、卻毫無焦點的眼眸!
拍攝者惡意地添加了緩慢傷感的背景音樂和一個煽動性的文案:
“心碎了!現實版苦情劇上演!癡情男友風雨無阻帶植物人未婚妻‘夜游’,完成愛的承諾?還是倫理困境?點擊關注,追蹤后續(xù)……”
下面的評論區(qū)已經炸開了鍋!季夏的目光掃過那些飛速滾動的字符,每一句都如同沾著鹽粒的鞭子抽打在他裸露的神經上!
用戶A:“淚目!這才是真愛! 看得我眼眶都濕了!”
用戶B:“炒作吧?利用植物人博眼球!惡不惡心!”
用戶C:“有夠深情!不過這樣子帶植物人女友出來是不是有點……不考慮病人感受?萬一感染怎么辦?(一個戴眼鏡的表情)”
用戶D:“@樓上 就是作秀??!真替女友著想就應該在家好好照顧或者選擇更安靜的方式!出來招搖過市不就是想紅?”(配上憤怒表情)
用戶E:“只有我覺得很病態(tài)嗎?人都這樣了還不放手?法律上來說他好像沒權決定拔不拔管吧?這男的偏執(zhí)狂吧?”(一個撇嘴的表情)
用戶F:“@用戶E 他未婚妻!真愛懂不懂?你這種人一輩子遇不到真愛!”
用戶G:“坐等反轉!背后肯定有團隊運作!準備直播帶貨吧?”
無數個“癡情男”的字眼像惡毒的咒語瞬間淹沒了他!他的影子被拉扯得無限長,扭曲在濕滑的人行道上。有人感動他的“深情”,有人唾棄他的“作秀”,有人質疑他的“自私”,有人討論法律的“界限”……
他站在那里,如墜冰窟!懷里的啤酒罐散發(fā)出刺骨的寒氣,仿佛要將他由內而外凍結。他想反駁!他想對著這嘈雜喧囂的網絡世界怒吼:你們懂什么?!你們知道她靈魂還醒著嗎?!知道她被困在“縫隙”里向我求救嗎?!知道我在執(zhí)行她鋪下的“歸家路”嗎?!
可這些話沖到了喉嚨,卻化作一團灼熱滾燙的硬塊,死死堵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他能說出來嗎?誰信?!
“叮!”
手機又是一聲震動。
這次是梁律師極其準時、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短信通知:
“季先生,關于林笙女士的醫(yī)療決策及器官捐獻同意流程,院方和林先生、趙女士方面已經準備就緒。請您留意法院傳票送達。四十八小時內若無回應,我方將依法啟動強制執(zhí)行程序。”
四十八小時!
最后通牒!
季夏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胃部劇烈抽搐痙攣!他猛地彎下腰,再也忍不住,扶著公交站的廣告牌柱,對著潮濕骯臟的地面干嘔起來!沒有食物,只有翻滾的酸水和苦膽汁,燒灼著他的食道和喉嚨!劇烈的嘔吐感讓他的背脊弓成一團,像一條瀕死的蝦米!眼淚和嘔吐反射帶出的生理性淚水混在一起,順著扭曲的面部流淌下來,滴落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印記。
“咳咳咳……”他嗆咳著,幾乎喘不上氣。絕望感如同黑色的潮水滅頂而來!他快被壓垮了!
就在這時,口袋深處那個微小的、粗糙布料的種子袋,隔著薄薄的衣料,再次清晰地硌到了他的肋骨!
那硬硬的、微小的顆粒存在感!還有……那股若有若無、淡得幾乎像錯覺的……鐵銹味!
這微小的觸覺和氣味如同一根極細但堅韌的鋼索,在無邊無際的絕望深淵中,猛地拉扯了他一下!
岳母崩潰時塞給他布袋的畫面強行切入腦?!w慧那雙徹底干涸無淚、只余空洞絕望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聲音嘶啞撕裂:
“拿著!這是阿笙上次回家……特意包的……她說要在春天……把這些撒進風里……”“她說……這些種子……遇水要泡溫的……二十四小時!記住了!二十四小時……才能種!她交代的!你要去……就自己去……”
二十四小時……
她交代的……
撒進風里……
季夏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息下來。嘔吐帶來的眩暈漸漸散去。他直起腰,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和雨水浸透,貼著脊背一片冰涼。但他眼中的混沌和絕望,卻因為那口袋深處的存在和那段嘶吼的話語,緩緩沉淀下來,匯聚成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堅硬的質地。
他抹了一把臉上狼狽的淚水,無視行人或同情或嫌惡的目光。他不再看手機里那些嘈雜的評論。他的視線投向公交站那張大幅廣告牌——牌面上的明星笑容經過幾天雨水沖刷,色彩斑駁模糊,像一張正在哭泣的鬼臉。
“二十四小時……”他低聲重復著,聲音沙啞卻清晰無比。這不僅是種子的指令,更仿佛成了他現在困局的倒計時!他需要在四十八小時內找到更堅實的證據!要在那個“強制執(zhí)行”降臨之前,找到那條她鋪就的“歸家路”的關鍵證明!
他掏出右褲兜里的碎米薺種子小布袋。深藍色粗布已被掌心的汗水浸得有些發(fā)深。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解開束口的麻繩。
里面,幾十粒如同芝麻粒般大小、圓潤飽滿的褐色種子安靜地躺在粗糲的布料里。它們微小得近乎卑微,卻承載著一個春天的承諾和一個靈魂可能的期許。
季夏低下頭,湊近敞開的袋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股奇異的、帶著鐵銹般腥氣的味道——昨天在病房外第一次聞到它時,只覺難以形容。此刻,在醫(yī)院沖突和網絡風暴的洗禮之后,在深秋夜雨的冷冽中,這股氣味穿透喧囂重新涌入鼻腔!
這味道……不甜不香,帶著泥土深處的礦物質的冷硬,帶著某種沉淀后的、帶著微咸生命印記的倔強!
它像是……泥土深處的某種無名呼喚!又像……一顆尚未冷卻凝固的、凝固前的血珠!一種源自大地、又指向永恒循環(huán)的……悲愴生機!
季夏將袋口仔細束緊,指腹摩擦著那微涼的布料和里面細小的硬粒。岳母崩潰時的眼神還在眼前晃動,網絡上的“癡情男”標簽冰冷刺眼,梁律師的四十八小時倒計時滴答作響……
但這些都沖不淡那鐵銹腥氣帶來的復雜感受——那是林笙對春天的寄托,是她被困在“縫隙”之外,試圖通過他撒向風中的、最后的生命信號。
“好……” 季夏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眼底的血絲未退,但剛才瀕臨崩潰的渙散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磐石般的沉郁和決絕。“種子……我收到了。”
他低聲自語,仿佛在對遠方的林笙,也對著口袋里這顆承載著巨大壓力和希望的布袋起誓:
“春天之前……我會把它們……一粒不少地撒出去?!?/p>
“在那之前……這條路上有什么……我都認了!”
風掠過公交站,帶著深秋最后的寒意,將那袋子口繩頭吹得微微晃動。站牌斑駁的明星臉上,雨水混合著被沖花的色彩,仿佛永遠在無聲地流淚。但季夏已經不再看它。他抱緊懷中已經不再冰冷的啤酒罐(雖然那份渴望已經煙消云散),另一只手緊緊地攥著那個小小的粗布種子袋,轉身堅定地朝著那個第一次牽手的公交站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卻又無比踏實地走去。
身影融入了街燈下迷離的光影和愈發(fā)稠密的夜色中。網絡的風暴仍在喧囂,但那口袋深處微小生命的鐵銹腥氣,如同一枚深埋于凍土之下的坐標,堅定地指引著這個背負沉重、步履蹣跚的探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