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那扇沉重的玻璃門在季夏身后無聲關(guān)上,如同切斷了一條緊繃的臍帶。但那冰冷的觸感和內(nèi)部令人窒息的消毒水空氣并未真正散去,它們?nèi)缤焦侵?,隨著他踏入深夜的城市街道??诖钐幠莻€裝著碎米薺種子的粗布小袋,仿佛一顆被點燃的火炭,灼燒著他的大腿內(nèi)側(cè),連同岳母趙慧那雙空洞絕望、帶著怨懟嘶吼的臉龐一起,反復(fù)灼燙著他的神經(jīng)。
“二十四小時……溫水泡……你記住!”趙慧崩潰時的聲音在耳邊尖銳回響,每一個字都像生銹的鉚釘釘進他耳膜里。
他需要清醒。需要用一點來自外部世界的、冰冷而實在的東西,刺穿這層厚繭般包裹他的絕望和混亂。街角的24小時便利店,那招牌在雨后的濕冷夜霧中刺眼地亮著,像一個突兀的、拒絕任何夢境存在的現(xiàn)實哨所。
推門進去,刺目的冷白光瞬間刺得他瞳孔微縮。貨架上排列整齊的商品包裝在強光下反著虛假的、廉價的亮澤??諝饫锲≈P(guān)東煮甜膩的湯汁味、塑封面包的工業(yè)甜香和一種沉悶的、屬于塑料和人造革的廉價氣息。他徑直走向最里側(cè)的冰柜,冷白色的寒氣瞬間包裹了他。拉開玻璃門,冰冷的霧氣如同小型雪崩般涌出,短暫地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沒有猶豫,伸手進去,取了兩罐最冰的罐裝黑咖啡。指尖觸碰罐壁那瞬間,冰寒刺骨的感覺沿著神經(jīng)直達大腦皮層,帶來一陣帶著疼痛的清醒。這清醒感如同利刃,短暫地剖開了混沌的迷障,讓他得以喘息片刻。
收銀臺后面站著個瘦高的男孩,臉藏在低低的鴨舌帽帽檐陰影下,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年輕但麻木的下巴。他正對著手機咧著嘴無聲地傻笑,似乎在看一個極其可笑的視頻。季夏將兩罐咖啡“哐當(dāng)”一聲放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
“十六。”男孩頭也不抬,聲音含糊,似乎還沉浸在手機世界里。
季夏沉默地掏出錢包。付錢,拿找零。動作機械得像個壞掉的提線木偶。找回的幾張零錢握在手里,毫無感覺。他抓起咖啡罐,轉(zhuǎn)身想快點離開這個過于明亮、過于喧囂的空間。
就在這時——
“我去!”收銀臺后的男孩突然爆出一聲不算大、但足夠清晰、帶著強烈獵奇和興奮的低呼,“勁爆啊哥!你上熱搜了!牛逼!”
季夏的腳步如同被釘在原地,血液瞬間凍結(jié)了!他猛地回頭!
那男孩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天秘密,興奮地把自己的手機屏幕猛地調(diào)轉(zhuǎn)過來,杵到季夏眼前!
屏幕的強光幾乎晃花他的眼!但他還是瞬間看清了:
#癡情男帶植物人女友夜游#
那觸目驚心的詞條,高踞在熱搜榜中前位!后面跟著一個猩紅色的、火焰般的“爆”字!而占據(jù)手機屏幕大半?yún)^(qū)域的——赫然是他昨天傍晚推著林笙輪椅,艱難地行進在花園路人行道上的偷拍視頻!
畫面晃動,霓虹斑駁扭曲成詭異的光帶。林笙蒼白無力、頭顱低垂、宛若破碎人偶般的側(cè)影被死死地定格在鏡頭中央!她的病號服在風(fēng)中顯得如此空蕩,散亂的長發(fā)遮蓋著毫無生機的臉頰,整個人透出一種毫無尊嚴的、公開示眾般的脆弱!視頻特意放大了她那雙空洞睜著、卻毫無焦點的眼睛一瞬——那眼神仿佛穿透屏幕,直直望進季夏的心臟!
底下配著極具煽動性的文字:
“現(xiàn)實版生死絕戀!癡情男友風(fēng)雨無阻履行約定,‘帶你看這世界最后一眼’?全網(wǎng)淚目催更!更多細節(jié)曝光,速戳!……”
季夏腦子嗡的一聲!像被一柄巨錘狠狠砸中!眼前一片天旋地轉(zhuǎn)!便利店刺眼的白光、屏幕上那殘忍的畫面、男孩咧著嘴的“牛逼”贊嘆……所有的一切都攪成一團巨大而荒誕的噪音風(fēng)暴!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灌回腳底!巨大的羞恥、憤怒和無力的恐慌幾乎要將他撕裂!
“不……不是……不是這樣……”他想吼出聲,喉嚨卻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氣若游絲的嘶嘶聲。
男孩渾然不覺他的劇變,還在興致勃勃地滑動屏幕:“你看評論區(qū)!哥們你要火??!全是討論你的!”
季夏的視線不受控制地掃過那些飛速滾動的熱評:
用戶XX:“淚點太低!看哭了!這才是真愛?。∠M衅孥E發(fā)生!”(配上大哭表情)
用戶YY:“太感動了!現(xiàn)在還有這樣深情的男人嗎?女朋友快醒過來看看他吧!”
用戶ZZ:“炒作吧?這年頭利用植物人博同情都有人信?團隊劇本不錯??!”(一個白眼表情)
用戶AA:“樓上閉嘴吧!你沒看到那女孩都瘦脫相了?眼神多絕望!換你愿意被抬出來‘游街示眾’?這男的自私到極點!”(配上憤怒表情)
用戶BB:“@用戶AA 同意!這明顯侵犯病人隱私了!還帶出來!植物人不是道具!舉報了!倫理委員會不管管?”
用戶CC:“這男的是不是偏執(zhí)狂?。糠缮显缭摏Q定了吧?岳父母能忍?我要是岳父母現(xiàn)在就沖過去給他兩巴掌!道德綁架呢!”(一個撇嘴表情)
用戶DD:“**@用戶CC 這種人就是有毛??!看著深情,骨子里控制欲強得要死!恐怖情人!”
用戶EE:“說炒作帶貨的腦子呢?真帶貨至于帶植物人?你們?nèi)叶歼@么帶貨?”
用戶FF:“蹲后續(xù)!這男的肯定有故事!坐等反轉(zhuǎn)大戲!”
無數(shù)個“癡情男”,無數(shù)個“植物人女友”,如同巨大而丑陋的標(biāo)簽,死死焊在了他和林笙的名字上!他被釘在了公眾輿論的十字架上!一面是感動的祭品,一面是自私的象征!沒有人關(guān)心林笙是誰,她生前怎樣,她在經(jīng)歷什么!她只是一件被用來衡量他“深情指數(shù)”或“道德瑕疵”的道具!而他自己,在這些人眼中,或是一個煽情的悲情英雄,或是一個無恥的投機者,或是一個病態(tài)的偏執(zhí)狂!
“這……”季夏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完整的音節(jié)。他感到一陣劇烈的反胃,咖啡館冰冷的罐壁此刻像烙鐵般燙手!他想把它摔在地上,砸碎這扭曲的一切!但他不能。他甚至無法反駁!
懷中的咖啡罐發(fā)出一陣輕微的擠壓變形聲。他死死攥著它們,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爆出青白。他猛地轉(zhuǎn)身,像逃離瘟疫一樣撞開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門,沖入外面濕冷渾濁的夜色中!
冰冷的夜風(fēng)夾著細密的雨絲刮在他滾燙的臉上,卻無法澆滅胸膛里那團被屈辱、憤怒和巨大無助點燃的業(yè)火!霓虹燈在濕滑的路面上流淌成迷離恍惚的光的河流。季夏像個醉酒的人,步履虛浮地在人行道上踉蹌前行。手機在口袋里又像催命符一樣震動起來!他不想看!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梁律師!肯定是那冰冷的“強制執(zhí)行倒計時”!
但一股無名的力量還是驅(qū)使著他掏出了手機。果然。
發(fā)信人:梁明(律師)
“季先生:請務(wù)必引起重視。媒體關(guān)注度激增將對林笙女士隱私及后續(xù)法律程序造成極大干擾。我方已著手整理律師函。另,院方告知,您于凌晨探視后,林女士呼吸機接口處有非正常移位的跡象。請務(wù)必遵守探視規(guī)定。四十八小時時限不變?!?/p>
“呼……吸機……”季夏像被無形的繩索勒住了脖頸,急促地倒抽著冷氣!“非正常移位”?!他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沒做!他只是……只是太激動地想去擁抱她、確認那藍光……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間淹沒了憤怒的火焰!梁律師的話外之音清晰而銳利:有人暗示他干擾治療設(shè)備?這是為強制執(zhí)行拔管制造輿論和法律的雙重壓力?!
恐慌如同巨大的手掌攥緊了他的心臟!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翻涌!他再也忍不住,沖到路邊一個公交站牌的巨大廣告柱前,額頭猛地抵上冰冷濕滑的金屬柱面!劇烈的惡心感瘋狂上涌,他躬著背,對著柱子旁雨水積洼的骯臟地面,劇烈地干嘔起來!
“嘔……咳咳咳……”空蕩蕩的胃袋劇烈收縮,痙攣帶來撕裂般的疼痛!酸苦的膽汁混合著唾沫星子噴濺在濕滑的地面上!身體像狂風(fēng)中的枯葉般顫抖!冷汗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內(nèi)衣!絕望!無助!被全世界誤解和圍獵的窒息感!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稀少的深夜行人投來的、或好奇、或嫌棄、或漠然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根細針扎在他裸露的皮膚上!
就在這時!
他感到左臂被人用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觸感微涼,帶著金屬特有的堅硬。
季夏猛地一激靈,像受驚的野獸般霍然抬頭!
是阿讓。
他就無聲無息地站在一步開外的地方,身上那件淡藍色的護士服在昏暗的路燈下泛著一層冷冷的光暈。年輕的臉龐掩藏在帽檐的陰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嘴角似乎抿成一道異常平直的線。夜風(fēng)撩動他額前幾縷黑發(fā),露出的一小片額角皮膚顯得有些過分蒼白。他的手里拿著一個銀灰色的小東西——正是一把鑰匙,剛剛似乎就是用這把鑰匙的齒尖部分,輕輕地戳了他的胳膊。
鑰匙?哪里的鑰匙?為什么是阿讓?在凌晨兩點半的街頭?
季夏下意識地想后退,但身體因劇烈的嘔吐和精神的沖擊而虛弱無力。
阿讓沒有說話。他沒有去看季夏臉上狼藉的淚痕和嘔吐殘留物,也沒有去看他痛苦扭曲的表情。他只是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同時極其迅速地將一個東西塞進了季夏搭在廣告柱上、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掌里!
季夏觸電般收回手!
掌心瞬間傳來的冰冷、堅硬、帶著清晰齒痕和邊角磨損感的金屬觸感!是那把鑰匙!阿讓塞給他的那把鑰匙!
“兩點到四點……七樓東……安全通道監(jiān)控檢修……”阿讓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快得幾乎聽不清,如同耳語,卻又異常清晰地送進季夏耳中,“監(jiān)控黑屏……三號備用梯直達……舊貨裝卸區(qū)……”
他說完了。整個過程不超過三秒。他甚至沒有看季夏的眼睛,仿佛只是完成一個機械的、經(jīng)過精密計算的投遞動作。那眼神飄忽向街道的遠處,仿佛在確認附近是否有暗處的注視。
季夏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簡短到極點卻信息量爆炸的話!也沒來得及反應(yīng)!阿讓已經(jīng)像完成了既定程序的幽靈,沒有絲毫停頓,利落地轉(zhuǎn)身!
深藍色的身影立刻融入了路邊綠化帶更濃郁的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的那幾秒鐘,那個塞鑰匙的動作,那幾句低語,都只是季夏在巨大精神壓力下產(chǎn)生的幻覺!
唯有掌心里那把冰冷堅硬、帶著磨損感的鑰匙,用它無比真實的存在感,狠狠硌著季夏的神經(jīng)!
安全通道鑰匙!
兩點到四點監(jiān)控檢修!
三號梯直達舊貨裝卸區(qū)!
鑰匙齒痕磨損的光滑,顯示它曾被頻繁而焦慮的手掌握持過無數(shù)次。這……像是一個連接醫(yī)院內(nèi)部秘密通行網(wǎng)絡(luò)的通行證!
季夏死死攥緊那把鑰匙!冰冷的金屬棱角刺痛著他的掌心!幾乎在瞬間,一個荒謬又誘人的念頭不受控制地瘋狂滋生——
也許……他不需要再面對ICU玻璃墻外的看守和岳父母絕望的哭求!
也許……他可以在萬籟俱寂、只有機器低吟的深夜里,再次靠近林笙!沒有任何人阻攔!沒有人監(jiān)視!
也許……那個“縫隙世界”里的她,在這絕對的、無監(jiān)控的靜謐中,能更清晰地……向他傳遞信息?
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蠱惑力,瞬間壓過了剛才熱搜帶來的屈辱和律師威脅引發(fā)的恐慌!
然而,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尖銳、詭異、仿佛用指甲刮擦黑板般的刺耳“嗡”鳴聲!毫無征兆地!直接穿透了季夏的雙側(cè)耳膜,炸響在他的腦髓深處!
“嗚——嗡——?。。 ?/p>
聲音短促卻極具穿透力!帶著一種非人的、高頻震顫的不適感!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鋼針同時刺入大腦最敏感的區(qū)域!
季夏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猛地用手捂住了耳朵!但那聲音并非來自外界!它似乎源自……他顱腔的內(nèi)部?!
耳鳴?極度疲勞引起的神經(jīng)癥狀?還是一種新的……更直接的精神干擾?
刺耳的嗡鳴持續(xù)了僅僅兩三秒,便如同出現(xiàn)時一樣,毫無預(yù)警地戛然而止!留下被巨大聲波沖擊過后的短暫空白和陣陣心悸!
季夏驚魂未定地放下手,喘息未定。冷汗順著鬢角滑入脖頸,帶來冰涼的癢意。他驚疑不定地環(huán)顧四周,凌晨的街道空曠寂靜,只有昏黃路燈下細雨如絲,無聲灑落。剛才那刺耳的嗡鳴……只有他聽到了?
是壓力太大產(chǎn)生的幻聽?還是那個“縫隙世界”……開始嘗試突破更直接的溝通屏障?
他低頭,目光再次落回緊緊攥在手心的那把鑰匙上。冰冷的金屬在路燈下反射著幽幽的、不確定的微光。鑰匙柄部有淺淺的磨損痕跡,像一道無聲的邀請,通往一個隱藏在森嚴醫(yī)院制度下的、凌晨兩點的黑暗時間窗口。
口袋里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個冰冷的四十八小時倒計時,如同緊勒脖頸的絞索,在黑暗中,又悄然收緊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