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當我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被消毒水的味道驚醒，我總會想起那個下午。陽光很好，透過百葉窗切開我辦公室里浮動的微塵，一切都顯得那么井然有序，一如我過去五年的人生。我以為那只是無數(shù)個尋常工作日中的一個，是通往下一個商業(yè)帝國版圖的堅實階梯。我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帶著一絲對晚宴的隱秘期盼，像一個即將收獲獵物的獵人，篤定而從容?？晌彝耍C人也可能踏入陷阱，尤其是那種用最柔軟的時光和最沉默的陪伴精心布置的陷阱。當我終于意識到那一天不是開始，而是我人生的終局時，沈微已經(jīng)從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凈凈，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連同那個她送我的、被我隨手遺忘在西裝口袋里的袖扣，一起不見了。
清晨七點整，生物鐘準時將我從沉睡中喚醒。
我沒有立刻睜眼，只是習慣性地向床的另一側伸出手，意料之中地觸到一片冰涼的空蕩。沈微從不賴床，她總會在我醒來前半小時處理好一切，然后像個精準的影子，在我需要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
我坐起身，床頭柜上已經(jīng)備好了一杯溫度剛好的檸檬水。視線掃過臥室，一切都潔凈如新，帶著一絲酒店式的疏離。這是沈微的風格，五年了，她將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卻也小心翼翼地抹去了所有屬于她的、可能被稱之為“生活氣息”的痕跡。
衣帽間里，今天需要穿的西裝、襯衫、領帶，甚至襪子和袖扣，都已經(jīng)被她搭配好，整齊地掛在最顯眼的位置。我拿起那件深灰色的手工定制西裝，指尖拂過細膩的羊毛面料，目光落在襯衫袖口旁那對鳶尾花造型的鉑金袖扣上。
“這對太浮夸了，換成昨天那對銀質(zhì)的。”我對著空無一人的衣帽間吩咐道，聲音不大，卻充滿了不容置喙的篤定。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沈微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門口。她穿著一身裁剪合體的米白色職業(yè)套裙，長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臉上是永遠得體而疏離的淡妝。她沒有問為什么，只是安靜地走過來，從首飾盒里取出那對簡潔的方形銀質(zhì)袖扣，替我換下。
她的手指纖細而微涼，動作輕柔而迅速，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沒有涂任何顏色的指甲油。當她垂下眼瞼，專注于手上的動作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讓她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顯得有幾分溫順。
我忽然想起，那對鳶尾花袖扣是她上個月在我生日時送的。當時我正忙于一個并購案，只是瞥了一眼便讓司機放進了車里，事后就忘了。想來是她今天特意找出來，擺在了這里。
一絲微不可察的煩躁掠過心頭。我最不喜歡這種無聲的提醒，它像一根看不見的線，試圖在我規(guī)劃好的軌道上增加一些不必要的羈絆。
“以后別自作主張。”我扣好西裝的最后一?？圩樱Z氣平淡地說道。
她抬起頭，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眸子看了我一眼，然后輕輕點頭，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好的，顧總?！?/p>
又是“顧總”。在這個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空間里，她依然堅持用這個稱呼。五年來，除了在床上情難自已的時刻，她從未叫過我的名字。我曾糾正過她，但她只是微笑著應下，然后繼續(xù)我行我素。久而久之，我也懶得再提。或許，這正是她聰明的地方，時刻提醒著我，也提醒著她自己，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我提供給她優(yōu)渥的生活，替她擺平了她那個賭徒父親留下的爛攤子；而她，則用她的青春、智慧和無微不至的照顧，回報我的庇護。公平合理，各取所需。
早餐是標準的營養(yǎng)餐，精確到每一克碳水和蛋白質(zhì)。我一邊看著平板上的晨間財經(jīng)新聞，一邊機械地進食。沈微就坐在我對面，安靜地喝著一杯白水，像一尊優(yōu)雅的雕塑。
“晚上的餐廳訂好了嗎？”我頭也不抬地問。
“已經(jīng)確認過了，‘云頂’的景觀位，七點半。菜單也按您的口味提前溝通過了，他們主廚今天會親自負責?！彼穆曇羟逦鲿?，像個最優(yōu)秀的人工智能助理。
“嗯?！蔽覒艘宦?，心里頗為滿意。今晚的晚宴很重要，是我為了慶祝我們公司上市三周年，特意安排的。雖然只是一個私人晚宴，但我還是邀請了幾個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沈微辦事，我向來放心。
用完早餐，我起身準備出門。沈微也跟著站起來，從玄關的衣架上取下我的風衣，替我穿上，又熟練地為我整理好領口。
“顧總，”她在我轉身前，忽然叫住了我，“您的胃藥只剩最后一盒了，我已經(jīng)讓張助理去買了新的。另外，您昨天換下的西裝口袋里，有一枚袖扣，我沒找到另一只。”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這才想起昨天在酒會上，似乎是和人碰杯時，袖口被掛了一下。當時沒在意，想來是那個時候掉的。
那對袖扣，好像就是她送的那對鳶尾花。
“丟了就丟了吧，不重要?！蔽业卣f道，推門而出。
我沒有回頭，所以也沒有看見，在我說完那句話后，沈微眼中一閃而過的那抹、像是某種東西徹底碎裂掉的光。
一整天的工作都在高效而緊張的節(jié)奏中度過。沈微作為我的首席特助，能力無可挑剔。她能在我開口前就準備好我需要的所有文件，能在我皺眉時就猜到是哪家合作方出了問題，甚至能在我端起咖啡杯時，就知道我是想加奶還是加糖。
有她在，我仿佛多了一個外接的大腦和一雙無所不能的手。公司的所有人都知道，得罪我可以，但得罪沈助理，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下午四點，一個重要的視頻會議剛剛結束。我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離晚上的宴會還有三個小時，我準備提前過去，再檢查一遍細節(jié)。
沈微推門進來，手上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洋甘菊茶。
“顧總，先喝杯茶休息一下。晚宴的資料和賓客名單我都重新核對了一遍，沒有問題?！?/p>
我接過茶杯，溫熱的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我看著她，她正彎腰收拾著我桌上散亂的文件，側臉的線條柔和而專注。這五年來，她似乎一點都沒變，永遠這么安靜、妥帖，讓人安心。
也讓人覺得……有些乏味。
就在這時，我的私人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婉兒”兩個字。
我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下來，連帶著嘴角也不自覺地柔和了。我揮手示意沈微先出去，然后才接起電話。
“喂，婉兒。”
“衍哥哥……”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只受了驚的小貓，“怎么辦啊，我的‘雪球’……它好像生病了，一直叫，還吐了……我好害怕。”
許婉兒，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妹妹。她有先天性的心臟病，身體一直不好，性格更是單純得像一張白紙。我父母去世得早，是她父母一直照顧我，我早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來疼愛。前段時間她剛從國外做完手術回來，我特意把她安排在我家附近的小區(qū)，方便照顧。
“雪球”是她養(yǎng)的一只布偶貓。
我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你別急，慢慢說，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下午喂了它一點罐頭，然后它就開始不對勁了……衍哥哥，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一個人在家，真的好怕它會死掉……”她的聲音充滿了無助和依賴。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她那張蒼白脆弱的小臉。
“你別怕，我馬上過去。你把地址發(fā)給我，在家等我。”
掛了電話，我沒有絲毫猶豫，抓起西裝外套就往外走。
推開辦公室的門，沈微正站在外面，似乎在等我。
“顧總，車已經(jīng)備好了，是現(xiàn)在去‘云頂’嗎？”
我腳步一頓，這才想起今晚的晚宴。腦子里飛速權衡了一下，一邊是公司重要的合作伙伴，一邊是孤立無援、隨時可能被嚇到心臟病發(fā)的婉兒。
答案顯而易見。
“晚宴取消?！蔽矣妹畹目谖钦f道，“你現(xiàn)在就逐個打電話通知所有賓客，就說我臨時有緊急的私事。禮物和道歉信，明天一早送到他們公司?！?/p>
沈微臉上的表情似乎凝固了一瞬。她抬起眼，靜靜地看著我，那眼神有些陌生，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探究。
“顧總，”她開口，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您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我皺起眉，被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問得有些不耐煩。婉兒還在等我，我沒時間在這里浪費。
“什么日子？”我反問道，“一個不重要的日子罷了?，F(xiàn)在最重要的是，按我說的去做，立刻，馬上?！?/p>
我說完，便繞過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電梯。
身后，是長久的沉默。
就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那一刻，我聽見沈微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顧總?！?/p>
我回頭，看見她站在原地，手里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臉上是那種我從未見過的、一種近乎決絕的淡然。
“這是我的辭職信。”她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跟您之間，除了這個月的薪水結算，再無任何關系。哦，對了，還有這個?！?/p>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和一張黑色的銀行卡，輕輕地放在她身旁的秘書臺面上。
“公寓的鑰匙和您給我的副卡。里面的錢我一分沒動。五年來，感謝您的照顧?！?/p>
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我的視線。
我愣在原地，大腦有那么幾秒鐘是空白的。
辭職？
她竟然要辭職？就因為我取消了一個晚宴？
荒謬。
一股無名火從心底竄起。我猛地按下開門鍵，但電梯已經(jīng)開始下行。我煩躁地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她，質(zhì)問她到底在發(fā)什么瘋，但婉兒催促的短信正好跳了出來。
【衍哥哥，你到哪里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火氣。算了，不過是女人鬧脾氣的小把戲。沈微跟著我五年，沒了我，她能去哪里？她那個爛攤子一樣的家，還需要我來照應。等我處理完婉兒的事，回去好好跟她談談，給她漲點薪水，或者買個她喜歡的包，這件事自然就過去了。
她一向很懂事，很識趣。
我這樣想著，心里的煩躁也漸漸平復。我將手機放回口袋，走出電梯，驅車趕往婉兒的住處。
我沒有意識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篤定地認為，沈微永遠都會在原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