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下來，院子里堆滿了陸仁的“實驗品”。張氏從最初的“小孩子瞎玩”變成了驚愕。她拿起那張輕薄堅韌、網(wǎng)格均勻的糧囤內(nèi)襯席，又看看那個精巧的壇蓋墊，再掂量一下那結(jié)實趁手的鍋蓋提梁，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兒子用蘆葦桿編出來的！這手藝，比村里編了幾十年筐的老篾匠看著還精巧！
“仁兒……你……你這跟誰學(xué)的？”張氏的聲音帶著不可思議。
陸仁撓撓頭，搬出萬金油理由：“瞎琢磨唄。看螞蟻做窩，蜘蛛結(jié)網(wǎng)，不都挺有門道？俺就想著，咋編能省料，好看，還結(jié)實好用?！?他拿起那個壇蓋墊，“娘，您看這個，放周叔的醬菜壇子上，又嚴實又透氣，還帶點小花紋，是不是比光禿禿的木頭蓋子強？”
張氏連連點頭，眼中異彩連連：“強！強太多了！這心思……真是絕了！”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兒子這“瞎琢磨”的腦子，或許真能點石成金。
陸仁趁熱打鐵：“娘，俺想拿幾樣給周叔看看？萬一他覺得有用呢？糧囤席子、壇蓋墊、鍋墊提手，還有丫丫頭上這種小玩意兒?！?他指了指妹妹辮子上隨著跑跳顫動的葦編螞蚱和小花。
張氏看著兒子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一堆精巧的物件，用力點頭：“中！娘陪你一起去！”
周記鋪子里，周掌柜看著陸仁和張氏攤開在柜臺上的幾樣蘆葦制品，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他先是拿起那張輕薄的糧囤內(nèi)襯席，對著光看了看那均勻細密的菱形網(wǎng)格，又用力扯了扯，驚訝于其良好的韌性和彈性：“這……這編法沒見過?。∵@么薄，這么輕，真能防潮透氣？比草席強太多了！”
接著是那個帶波浪紋的壇蓋墊，他試著往一個空醬壇口一放，嚴絲合縫！“妙！太妙了！這墊子，又好看又實用！還帶花紋？仁哥兒，你這心思……嘖嘖！” 他看向陸仁的眼神徹底變了，仿佛在看一個小財神。
鍋蓋提梁和厚實的隔熱墊也讓他贊不絕口：“結(jié)實！趁手！比光禿禿的鐵提梁不燙手！這墊子放熱鍋底下正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丫丫辮子上那活靈活現(xiàn)的葦編螞蚱和樸素的小花上，啞然失笑：“哈哈，這小玩意兒，倒是有趣！丫丫戴著真精神！”
“周叔，”陸仁適時開口，“這些物件，您看……鋪子里能用得上不？或者，能不能托走街串巷的貨郎幫著問問，有沒有人要？”
周掌柜摸著下巴，飛快地盤算起來。糧囤內(nèi)襯席和壇蓋墊，絕對有市場！尤其糧囤席，輕薄省空間，防潮透氣性好，對那些存糧多的地主富戶、甚至糧店都很有吸引力！壇蓋墊更是解決了他鋪子醬菜壇子的痛點。鍋墊提手和隔熱墊，普通農(nóng)家或許舍不得花錢買新的，但那些講究點的小門小戶或者新成家的，可能會喜歡。至于小玩意兒，新奇有趣，貨郎帶著走，不愁賣不掉。
“好！好！仁哥兒，你真是給叔驚喜不斷??！”周掌柜拍板，“這糧囤席、壇蓋墊、鍋墊提手、隔熱墊，叔都收了！價錢嘛……”他沉吟一下，“糧囤席按大小，小的五文，大的八文！壇蓋墊一個一文！鍋墊提手一套（提手+墊子）三文！小玩意兒……算添頭，賣出去的錢，叔分你們一半！”
他又補充道：“至于貨郎那邊，過兩天正好有相熟的劉貨郎來補貨，我拿幾樣給他看看！尤其是這小玩意兒和新奇的壇蓋墊，保準(zhǔn)好賣！”
張氏被這價格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編這些東西，除了費點功夫，材料幾乎是白撿的?。∵@比做吸潮包來錢快多了！她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陸仁心里也很滿意，這價格比他預(yù)想的還好。他沉穩(wěn)地點頭：“謝周叔！俺們回去就多做點！保證用好料子，編結(jié)實！”
“好！叔信你！”周掌柜笑得見牙不見眼，仿佛已經(jīng)看到白花花的銀子流進來。
村學(xué)的日子依舊在“人之初”的魔音和戒尺的威脅中繼續(xù)。陸仁依舊在“鬼畫符”和偶爾流露的工整本能間掙扎，手心挨板子的頻率似乎并未減少。王先生看他的眼神依舊復(fù)雜難明。
這天下午，王先生講授《九章算術(shù)》中最基礎(chǔ)的“方田術(shù)”（計算矩形田地面積）。他先在沙盤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長方形：“譬如此田，廣（寬）五步，從（長）七步，問為田幾何？”
“廣五步，從七步……五七……”幾個蒙童掰著手指頭，算得滿頭大汗。
“五七三十五！田積三十五方步！”一個反應(yīng)快的大孩子搶答。
“嗯。”王先生捋須點頭，又畫了一個更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若此圭田（三角形田），廣八步，正從（高）六步，問田積幾何？此乃‘圭田術(shù)’，其術(shù)曰：半廣以乘正從。故積為……” 他正欲講解如何利用矩形公式推導(dǎo)。
這對陸仁來說，無異于讓大學(xué)生做十以內(nèi)加減法。他百無聊賴，目光落在沙盤上王先生畫的那個歪扭圭田上。職業(yè)病發(fā)作，他下意識地在腦子里開始推演更簡潔的解法。手指無意識地在自己桌面的浮灰上劃拉著：先畫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圭田（三角形），標(biāo)上“廣八”、“正從六”，又在其旁畫了個等底等高的矩形，清晰地分割成兩個與圭田全等的三角形，并在矩形上標(biāo)注“積倍之”。接著，他隨手在矩形下方寫下“八步 × 六步 = 四十八方步”，再于圭田旁寫下“半之，廿四”。思路清晰，步驟簡潔，雖然圖形是隨手畫的，但分割合理，標(biāo)注用的是最基礎(chǔ)的數(shù)字和“倍”、“半”這樣的運算概念。
王先生講完推導(dǎo)過程，習(xí)慣性地掃視全場。當(dāng)他的目光掠過陸仁那布滿劃痕的桌面時，猛地頓住了！那厚厚的灰塵上，清晰地畫著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圭田和一個矩形，兩者關(guān)系被幾條精準(zhǔn)的輔助線明確揭示——矩形由兩個全等圭田拼合！旁邊用極小的、卻異常清晰工整的字跡標(biāo)注著“廣八”、“正從六”、“倍積”、“八步×六步=四十八方步”、“圭田積半之，廿四方步”！
這解法不僅完全正確，而且直觀無比！直接將圭田面積是等底等高矩形面積的一半這個核心關(guān)系，用圖形和寥寥數(shù)語點破！比他剛才用文字描述的“半廣以乘正從”的公式推導(dǎo)更加直指本質(zhì)、一目了然！那圖形的相對規(guī)整，分割的合理性，標(biāo)注的簡潔清晰（雖然字跡小），與他沙盤上那個歪歪扭扭的示范圖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
王守拙先生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放下戒尺，幾步走到陸仁桌前，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桌面上的“涂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手指點著那個清晰的“倍積”關(guān)系和最終答案：“陸仁！這......此圖此解，從何而來？！誰教你的？！”
全學(xué)堂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陸仁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糟！老毛病又犯了！這分割法太直觀，超綱了！”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桌子上的灰：“沒......沒啥！先生，學(xué)生......學(xué)生聽您講‘半廣乘正從’，想著為啥是半廣，就、就瞎比劃了一下......胡亂畫的！當(dāng)不得真！”
“住手！”王先生低喝一聲，阻止了他的動作。他俯下身，幾乎把臉貼到桌面上，仔細看著那雖被擦拭模糊、核心關(guān)系卻依然可辨的圖形和清晰的計算標(biāo)注，又抬頭看看陸仁那張寫滿“惶恐”的小臉，眼神中那長久以來的困惑、懷疑，此刻仿佛被一道閃電劈開，露出了一個讓他自己都感到心驚的猜想——這小子那驚鴻一瞥的工整字跡，這信手拈來卻直指核心的圖形推演能力，絕非偶然！他這“愚鈍”甚至“歪解”的表象之下，藏著的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怪物”？難道真是......天授之才？只是這表達方式，為何如此古怪又...精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