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圭章望著兒子的眼睛,忽然覺得眼前的少年陌生了許多。
從前那個總愛捧著《資治通鑒》、說話溫吞的兒子,仿佛一夜之間長了筋骨,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東西。
那是一種在絕境里熬出來的狠勁,混著對時局的通透,不像個二十四歲的舉人,倒像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吏。
他張了張嘴,最終嘆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幾分茫然。
“可……可咱們?nèi)ネ缎麄?,他們會信嗎?那些人,恨透了咱們這些當(dāng)官的,尤其是兵部的人……”
“所以才要打點?!?/p>
張煌言的目光掃過屋里的陳設(shè):缺了腿的桌子,補丁摞補丁的炕席,墻角堆著的幾件舊衣物——除了這些,再無他物。
他的視線最終停在那堆雜物上,語氣里帶著一絲篤定:“爹,咱們家,真的就只剩我懷里這三枚銅錢了?”
張圭章的臉微微一紅,像被戳穿了心事,他錯開兒子的目光,看向炕席的縫隙。
“兵荒馬亂的,從府里逃出來時,只來得及帶這點……”
“阿福還在府里守著,對吧?”
張煌言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張圭章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慌亂,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炕席:“你怎么知道?”
張煌言沒多解釋——那是原主的記憶碎片,模糊卻清晰。
“您遣散家仆的時候,特意留下阿福,說那宅子掛在阿福名下,兵亂時或許能避禍。您還讓他好生看著后院的老槐樹,對吧?”
張圭章沉默了,垂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松開,過了好一會兒才重重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無奈。
“我是想著,萬一……萬一京城能守住,咱們還有個去處;萬一……萬一我不在了,你也能憑著那宅子,有條后路?!?/p>
他俯下身,手指在炕席底下摸索了片刻,摸出一把銅鑰匙。
他將鑰匙遞過去,指尖微微發(fā)抖:“后院老槐樹底下,埋著個黑陶壇子,里面有五十兩銀子,還有你娘留下的幾支金簪銀釵。本想等你成婚時,給你做聘禮的……”
張煌言接過鑰匙,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沉甸甸的。
他能想象出父親藏這筆錢時的模樣:或許是深夜里,借著月光在槐樹下挖坑,小心翼翼地把壇子埋好,再鋪上土,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是亂世里,一個父親能給兒子的最后一點底氣。
“我去取?!彼站o鑰匙,指節(jié)泛白,“有了這筆錢,才能想辦法見到大順的人,才有機會說上話?!?/p>
“我跟你去?!?/p>
張圭章忽然站起身,腰桿比剛才挺得直了些,眼里的茫然淡了些,多了點決絕。
“那宅子我熟,阿福……阿福要是還在,見了我,也能放心?!?/p>
張煌言想了想,點了點頭——有父親在,或許能少些麻煩。
兩人換上最破舊的短打,領(lǐng)口和袖口磨得發(fā)亮,張煌言又往兩人臉上抹了些灶灰,遮住原本的膚色,看上去就像兩個在亂世里求生的老仆。
出門時,張煌言特意帶上了那柄銹劍——劍鞘上的銅飾早已氧化發(fā)黑,劍身怕是也鈍了,卻能讓人心里多幾分底氣。
街面上比午時更顯蕭條,風(fēng)卷著沙塵,把散落的碎布和草屑吹得漫天飛。
偶爾能看到大順兵卒扛著搶來的包裹匆匆走過,包裹里露出綢緞的邊角或瓷器的弧度,他們臉上帶著滿足的獰笑,嘴里哼著粗鄙的調(diào)子。
走到一個拐角時,張煌言忽然拉住父親,往墻根縮了縮。
路邊跪著個穿綢緞的中年人,懷里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兩個兵卒正用矛桿抽打他的背,矛尖的鐵頭蹭著他的衣襟,劃出一道道口子。
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哭聲撕心裂肺,卻沒有一個路人敢上前勸阻,連探頭看的都少。
張煌言壓低帽檐,用身子擋住父親的視線,能感覺到父親的手在他掌心里發(fā)抖,卻死死咬著牙,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這就是亂世。人命比草還賤,所謂的禮義廉恥、溫良恭儉,在刀槍面前不堪一擊。
他們繞著偏僻的小巷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了那處府宅附近。
這是條相對僻靜的胡同,府門緊閉著,朱漆早已斑駁,門環(huán)上還掛著塊“張府”的匾額,只是匾額的邊角被刀劈壞了,露出里面的木頭茬。
張圭章上前,手指在門環(huán)上敲了敲,節(jié)奏很特別:三長兩短。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開了道縫,露出個腦袋來——是家仆阿福。他臉上沾著灰,眼窩深陷,顯然是多日沒睡好。
看到張圭章時,他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聲音發(fā)顫:“老爺,您可來了!我還以為……還以為您……”
三人閃身進了門,阿福趕緊閂上門,又用一根粗木頭頂住,才松了口氣。
“兵卒來過兩次,我說是前朝小官的宅子,沒什么值錢東西,他們翻了翻前廳,沒找到什么,就走了?!?/p>
張圭章點點頭,沒多問,帶著張煌言往后院走。
老槐樹就在月亮門邊,樹干粗壯,枝椏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樹皮上還留著幾道刀痕,想來是兵卒來過留下的。
阿福拿來鐵鍬,張煌言接過,彎腰往下挖——泥土很松軟,顯然是之前埋壇子時翻過。
沒挖幾下,鐵鍬就碰到了硬物,他放慢動作,很快就挖出個黑陶壇子來,壇口用紅布封著,布上還沾著泥土。
打開壇子時,里面的銀子反射出微弱的光,五十兩銀子被分成幾包,用棉紙裹著;
旁邊還有個錦盒,打開來,里面放著幾支金簪銀釵,釵頭的珠花雖然不大,卻很精致——是母親生前常戴的。
張煌言把銀子和首飾包進一塊粗布里,塞進懷里,沉甸甸的重量壓在胸口,讓他心里踏實了些。
“現(xiàn)在去哪?”
張圭章問,聲音里已經(jīng)沒了之前的抗拒,只剩下順從——他知道,兒子比他看得遠,也比他更能在這亂世里活下去。
“去崇文門看看?!睆埢脱酝T外的沙塵,眼神沉了沉,“我得再確認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