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父子再次來到崇文門時。
夕陽已經西斜,橘紅色的光灑在城樓上,把那面杏黃旗染得有些刺眼,也把城樓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地上,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守城的兵卒換了一批,盤查卻比午時更嚴格了,每個進出的人都要被搜身,連衣角都要翻過來檢查。
忽然,一陣喧嘩傳來——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被兵卒搜出兩錠銀子,兵卒當即揚起刀背,“嘭”地砸在他額角,鮮血瞬間涌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染紅了他的衣襟。
銀子被搶走,他倒在地上,想爬起來,又被一個兵卒踹了心口,悶哼一聲,蜷縮在墻角,不知死活。
張煌言的心往下沉了沉,之前存著的那點僥幸——或許能混出城去的念頭,徹底散了。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爹,您看。”
他低聲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現(xiàn)實。
“這就是咱們的路。要么留在這里,想辦法投效大順,先活下去;要么出去,死在半路上,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p>
張圭章望著那滿地的狼藉——破碎的包裹、散落的銅錢、蜷縮在墻角的商人,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往回走的路上,風更緊了,沙塵打在臉上,生疼。
張煌言卻沒再縮脖子,他走得很穩(wěn),腦子里一直在盤算:投效大順,不能盲目找上去。
李自成現(xiàn)在最缺的是能治理天下的人,可大順的核心層多是武將,對明朝舊吏本就有敵意,貿然上門,怕是會被當成“奸細”抓起來。
得找個門路,找個能替他說話的人……
崇禎十七年三月二十的風,比昨日更烈。沙塵裹著碎石子,打在墻面上“噼啪”作響,天地間蒙著一層灰黃,連日光都顯得滯澀。
張煌言揣著兩錠碎銀出門時,張圭章正坐在炕邊,用一塊破布擦拭那柄銹劍。
“爹,我去去就回?!?/p>
張煌言壓了壓帽檐,粗布巾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底藏著幾分審慎。
街角的餛飩攤勉強支著,竹竿搭的棚子被風吹得晃晃悠悠。
攤主是個瘸腿老漢,左腿褲管空蕩蕩的,用布條纏著,他蹲在灶前,哆哆嗦嗦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竄出來,映得他臉上的皺紋更顯溝壑縱橫。
往日這時節(jié),攤前早擠滿了挑擔的腳夫、趕早的國子監(jiān)童生,此刻卻只坐著兩個大順兵,桌上擺著兩碗餛飩,熱氣裊裊地往上飄,卻暖不透周遭的寒。
“聽說了嗎?李將軍的隊伍,昨兒個在齊化門那邊,斬了三個搶東西的弟兄。”
矮個兵卒用筷子戳著碗底的餛飩,聲音壓得低,卻透著幾分藏不住的忌憚。
“哪個李將軍?”
同伴抬眼,碗里的餛飩還冒著熱氣,他卻沒心思吃,手在桌沿上無意識地敲著。
“還能有哪個?闖王家的侄兒,李過啊!”
矮個兵卒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塵土里,瞬間就沒了影。
“那主兒可是個狠角色——去年在陜西,他親衛(wèi)搶了百姓半袋米,他當著全營的面,一刀就把人砍了,腦袋掛在營門口示眾,掛了三天!”
張煌言正端著空碗要起身,手猛地頓住。李過……這個名字在他腦海里翻涌。李自成的侄子,大順軍里少有的能約束部眾的將領,綽號“一只虎”。
史料里說李過治軍極嚴,卻也嗜殺,此刻這名號從普通兵卒嘴里說出來,帶著市井間的真實煙火氣,倒比故紙堆里的記載更顯沉重。
他悄悄放下兩個銅板,趁著兵卒沒留意,往后退了兩步,轉身拐進旁邊的窄巷——巷子里的風更急,卷著他的袍角,像要把人往更深的暗處拽。
李過的部隊駐在定安侯府。那是前朝定安侯的舊宅,在東城根下,離崇文門不過兩里地。
張煌言順著墻根走,越靠近那片區(qū)域,街面反倒越清凈。沒有四散搶掠的兵卒,沒有哭喊的百姓,連風吹過的聲音都顯得更沉。
有幾個穿大順軍號衣的士兵在巡邏,步伐比別處的兵卒齊整得多,腰間的刀雖出鞘半寸,卻沒像別處那樣隨意揮舞,刀刃上的寒光收得妥帖,只在風里偶爾閃一下。
路過一家半開的綢緞鋪時,張煌言停下腳步,借著門板的陰影往里看。
鋪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手抖得厲害,軟尺在一匹青緞上歪歪扭扭地量著,額頭上滲著汗。
對面站著個大順兵,身材高大,號衣的領口敞開著,卻沒露出蠻橫的神色,只站在原地等,偶爾還提醒一句“多量半尺,做件夾襖正好”。
等老板算完價錢,那士兵從錢袋里數出銅錢,一枚枚放在柜臺上,指尖在錢袋里頓了頓,數得清楚。
雖算不上客氣,卻沒強搶,連老板遞過來的碎布頭兒,他都順手接了,塞在懷里。
“這就是李過的兵?”張煌言心里暗忖。
史料里的記載果然非虛,只是這“嚴”里,竟還藏著幾分尋常兵卒少有的分寸。
可轉念想起齊化門斬人的傳聞,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用殺戮立威的嚴明,終究帶著亂世里洗不掉的血腥氣,像刀尖上的光,亮得刺眼,也冷得刺骨。
定安侯府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楣上的“定安侯府”匾額被刮去了一半,露出底下的木頭茬,卻依舊透著幾分前朝的氣派。
門兩側站著四個衛(wèi)兵,甲胄雖舊,卻擦得發(fā)亮,甲片的縫隙里沒有半點塵土。
與別處兵卒的懈怠不同,他們腰桿挺得筆直,像四尊石像,眼神銳利得能穿透風里的沙塵,掃過往來行人時,帶著不容錯辨的警惕。
那是常年在戰(zhàn)場上練出來的眼神,既防著外人,也鎮(zhèn)著自己人。
張煌言縮在對面的茶棚里,點了碗最便宜的粗茶。
茶碗是豁了口的,粗茶里飄著幾片碎葉,喝起來又苦又澀。
茶棚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手里擦著碗,眼睛卻一直踮著腳往侯府那邊瞅,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壓得極低。
“都說李將軍的隊伍規(guī)矩,可規(guī)矩也怕碰見混不吝的……前兒個還有兵卒想往府里闖呢。”
“老板,這侯府里住的,就是李過將軍?”
張煌言端著茶碗,故作隨意地問,指尖卻在碗沿上悄悄攥緊。
老板嚇了一跳,手里的碗“當”地撞在桌上,他慌忙回頭,見張煌言穿著破舊短打,臉上糊著灶灰,不像是官府的人,才松了口氣,往他這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
“小聲點!這地界兒可不敢亂提名號!前兒個有個兵卒想翻墻偷府里的東西,被逮著了,直接在府門前杖斃,那血漬滲進青石板縫里,到現(xiàn)在還沒洗干凈呢……”
張煌言端著茶碗的手微微發(fā)燙。杖斃違紀的士兵,既是嚴明軍紀,也是做給外人看的姿態(tài)。
李自成入城后,“秋毫無犯”的軍令在各處都成了空話,李過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給大順軍掙一點僅存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