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嬤嬤那句“祝各位小主長命百歲”的余音,像淬了冰的鉤子,還死死勾在每個人心上。僥幸躲過紅鞋死劫的秀女們,被一群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宮女像驅(qū)趕牲口一樣,沉默地押往皇宮深處。
我們這一批“幸存者”,被粗暴地塞進(jìn)了西六宮后面一片低矮破舊的排房里。
潮濕的霉味混合著灰塵和劣質(zhì)熏香殘留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直咳嗽。窗戶紙大多破損,糊著厚厚的灰塵。土炕上的鋪蓋又薄又硬,散發(fā)著經(jīng)年累月的體味。這里與其說是秀女的居所,不如說是冷宮仆役的廢棄之地。
“每日卯時三刻,院中集合,聽候安排。誤時者,死。”領(lǐng)頭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毫無起伏,宣布完,便帶著人嘩啦啦退了出去,沉重的木門“哐當(dāng)”一聲合攏,還落了鎖。
絕望的死寂只持續(xù)了片刻,就被壓抑的啜泣和崩潰的咒罵撕破。
“一個月……這根本就是讓我們等死!”一個穿著湖藍(lán)衫子的少女癱坐在炕沿,捂著臉痛哭,“我爹是揚(yáng)州知府……他們怎么敢……我要回家……”
“省省吧,”旁邊一個綠衣女子冷笑,她臉色蒼白,眼神卻帶著股狠勁,是唯一一個沒怎么哭的,“沒聽見嗎?血海的海!穿上那紅鞋是立時斃命,活下來的,不過是換種死法!”她叫柳鶯,聽說家里是開鏢局的。
我沒加入她們的討論,默默走到最靠墻角的那個鋪位??谎氐哪敬淘?,冰冷的土腥氣直往鼻子里鉆。我蜷縮起來,手臂抱緊膝蓋,頭深深埋下去。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紅鞋的慘狀還在眼前晃動,濃烈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端。容嬤嬤那張枯樹皮臉和詭異的笑,更是揮之不去。
為什么?
那天書……到底是誰的手筆?目的是什么?僅僅是為了篩選掉一批容易輕信、不夠警惕的獵物嗎?
還有這“一個月”的生死游戲……規(guī)則是什么?界限在哪里?容嬤嬤背后的人,想看的究竟是什么?
無數(shù)個問題在腦子里翻滾,攪得太陽穴突突地跳。沒有答案,只有一片冰冷的迷霧。
更漏滴答,時間在死寂和絕望的啜泣中艱難爬行。
“吱呀——”
一聲刺耳的摩擦音打破了沉寂。我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聲音來自對面鋪位。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正費(fèi)力地挪動著她那張破舊的炕桌。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奇特的僵硬感,似乎每動一下都要耗費(fèi)極大的力氣。更奇怪的是,她挪開桌子后,并沒有做什么,只是定定地看著露出來的那片坑洼不平的土墻。
她叫阿沅,選秀時站在我前面不遠(yuǎn),穿了一雙最普通的青布鞋,沉默寡言得像個影子。
此刻,她慢慢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微微顫抖著,靠近那片土墻。她的眼神空洞,嘴唇卻極其輕微地翕動著,像是在無聲地念著什么。
指尖即將觸碰到墻壁時,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動作驟然僵住。
她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那張清秀卻毫無血色的臉正對著我。嘴角極其古怪地向上彎起,拉扯出一個僵硬的弧度。
沒有聲音。
但就在那一瞬間,我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一股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她的目光,狠狠扎進(jìn)我的骨髓里!那眼神……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眼神!空洞、死寂,深處卻翻滾著某種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惡意!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自己驚叫出聲。阿沅似乎對我的恐懼毫無察覺,或者說毫不在意。她保持著那個僵硬詭異的笑容,看了我?guī)酌腌?,然后緩緩地、無聲無息地轉(zhuǎn)回頭,繼續(xù)面對那面墻。
她不再有動作,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窗外偶爾透進(jìn)來的慘淡月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模糊而陰森的輪廓。
寒意從腳底板竄上頭頂。
這屋子里,死去的不僅僅是那些穿紅鞋的人?;钕聛淼?,也未必都是人!
打更的梆子聲遙遙傳來,在死寂的深宮里回蕩。
“梆——梆——梆——”
子時三刻!
就在那第三聲梆子尾音消散的瞬間——
異變陡生!
窗外,那原本被稀疏星月映照得還算清晰的庭院輪廓,毫無征兆地扭曲、模糊起來!一層濃郁得化不開的、帶著鐵銹和腐爛氣息的黑霧,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從宮殿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道磚縫里瘋狂地涌出!
黑霧席卷的速度快得驚人,眨眼間就吞噬了月光,淹沒了門窗!房間里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黑暗!
“啊——!”
“怎么回事?!”
“燈!燈呢?!”
尖叫聲、桌椅碰撞聲、驚恐的哭喊聲瞬間炸響!整個排房亂成一團(tuán)。
“都別動!”柳鶯的厲喝在一片混亂中響起,帶著鏢局之女特有的剽悍,“聚在一起!背靠背!”
黑暗中,我死死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出來。眼睛睜得極大,卻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濃稠的、帶著腥味的黑霧,冰冷地包裹著身體,滲入皮膚。
“嗬……嗬……”
一陣極其詭異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
那聲音像是破風(fēng)箱在抽氣,又像是喉嚨被堵住的人在拼命喘息,濕漉漉的,帶著濃重的粘液感!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猛地凍結(jié)!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幾乎無法呼吸!
不能動!絕對不能動!
直覺在瘋狂尖叫!我死死咬住舌尖,劇痛帶來一絲清明。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
“呃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從不遠(yuǎn)處傳來!是那個揚(yáng)州知府的女兒!
“什么東西!放開我!放開……咕?!彼穆曇絷┤欢?,被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聲取代,緊接著是骨頭被嚼碎的“咔嚓”聲!
濃郁的血腥味猛地蓋過了黑霧本身的鐵銹腐味!
“跑??!”
“開門!開門啊!”
人群徹底崩潰了!哭喊、咒罵、絕望的拍門聲、身體撞擊門窗的悶響,還有黑暗中肢體被撕裂、咀嚼的恐怖聲響,混雜在一起,如同地獄的交響!
“冷靜!別散開!”柳鶯還在厲聲嘶喊,但她的聲音很快被淹沒。
“噗嗤!”
是利刃刺入肉體的悶響!近在咫尺!
溫?zé)岬囊后w猛地濺到我的臉上、脖子上!黏膩、腥甜!
我再也控制不住,身體猛地一矮,幾乎是憑著本能,朝著記憶里墻角的方向撲去!混亂中不知撞到了誰,也顧不得了!
就在我撲倒的瞬間,一道凌厲的破空聲貼著我的頭皮掠過!幾縷斷發(fā)飄落。
“呼……呼……”我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劇烈地喘息著,心臟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臉上、脖子上的血點(diǎn)滾燙,提醒著我剛才離死亡有多近。
黑暗中,咀嚼聲、吞咽聲、拖拽重物的摩擦聲……在混亂的哭喊慘叫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刻鐘,也許漫長如百年。
窗外濃稠如墨的黑霧,如同退潮般,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慘淡的月光重新透了進(jìn)來。
借著微弱的光線,排房里的景象如同噩夢重現(xiàn)。
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知府女兒只剩下半截身子,腸子拖出老遠(yuǎn),臉上凝固著極致的恐懼。一個秀女被開膛破肚,內(nèi)臟流了一地。還有一個,腦袋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眼睛瞪得滾圓,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內(nèi)臟的腥臭,混合著排泄物的惡臭,比之前杖斃紅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幸存下來的人,不過寥寥七八個,個個面無人色,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癱軟在地,有的在嘔吐,有的已經(jīng)嚇傻了,眼神空洞。
柳鶯靠墻站著,胸口劇烈起伏,手臂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抓痕,正汩汩冒血。她咬著牙,撕下衣襟用力纏住傷口,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驚悸,但更多的是狠戾和警惕。
我的目光掃過角落。
阿沅……那個詭異的阿沅,依舊站在她那個墻角的位置。
月光下,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藕荷色衣裙,干干凈凈,沒有沾上一絲血跡或污穢。她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墻壁上某個地方。月光勾勒出她半邊側(cè)臉,嘴角……竟然還凝固著之前那個僵硬詭異的弧度!
她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頭。
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越過滿地的血腥和殘肢,再次精準(zhǔn)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
一個無聲的、冰冷的笑容。
寒意如同毒蛇,瞬間纏繞全身。
這座皇宮,在子時,會變成真正的修羅場。而活下來的“人”,遠(yuǎn)比那些怪物更可怕。
濃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實質(zhì)的粘稠液體,糊在每個人的口鼻上。排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和牙齒不受控制打顫的咯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