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鶯靠著冰冷的墻壁,草草包扎的手臂還在滲血,染紅了粗布條。她喘著粗氣,眼神像受驚的母狼,兇狠又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最終落在阿沅身上。阿沅依舊面對著墻壁,紋絲不動,月光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慘白的銀邊,那僵硬的側(cè)影透著一股非人的死氣。
“這鬼地方……”一個幸存的秀女抱著頭蜷縮在炕沿下,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到處都是怪物!一個月……我們連三天都活不過去!”
“閉嘴!”柳鶯低吼,聲音嘶啞,“哭能頂個屁用!想活命,就得想辦法!”
她掙扎著站起來,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們幾個驚魂未定的人:“我叫柳鶯,家里開鏢局的。我知道光靠躲,咱們都得死絕!想活命的,跟著我!找生路!”
她的話像針一樣刺破了絕望的泡沫。幾個秀女抬起頭,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求生渴望。
“我……我叫小翠……”一個圓臉微胖的少女怯生生地開口,聲音抖得厲害,“我會……會點針線……”
“林晚?!蔽已院喴赓W,背依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阿沅。她身上那種詭異的“干凈”,在滿地狼藉中顯得格外刺眼。
“好!”柳鶯點頭,眼神凌厲,“聽著,第一,子時是鬼門關(guān),黑霧一起,必須找地方躲!第二,白天那個老妖婆容嬤嬤,她肯定知道內(nèi)情!第三……”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寒意,“這屋里活下來的,未必都是人!信誰不如信自己!”
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阿沅的方向。
就在這時,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阿沅,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嗬……”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氣音,從她喉嚨里溢出。
緊接著,她面對著的那片坑洼不平的土墻,靠近地面的地方,一小塊灰撲撲的墻皮,無聲無息地剝落了。
露出里面一點點……極其黯淡的、暗金色的紋路!
那紋路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我的心臟卻猛地一跳!
阿沅似乎完成了某種任務(wù),僵硬的身體緩緩放松下來,嘴角那抹詭異的弧度也消失了。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空洞的目光掃過我們,然后像個真正的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挪回了她的鋪位,拉過那床薄薄的、散發(fā)著霉味的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蓋了起來,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沒露出來。
寒意再次爬上脊背。這個阿沅,她似乎在傳遞某種信息?還是……在引我們走向另一個陷阱?
柳鶯顯然也看到了那點暗金,她幾步?jīng)_過去,蹲下身,用沒受傷的手在那片剝落了墻皮的土墻上用力摳挖。
“噗嗤?!?/p>
一塊巴掌大的土塊被她摳了下來。
墻里面,赫然嵌著一小塊薄薄的、邊緣粗糙的暗金色金屬片!上面似乎刻著極其復(fù)雜扭曲的紋路,透著一股古老而邪惡的氣息。
“這是……”柳鶯捏著那冰冷的金屬片,眉頭緊鎖。
“符咒?”我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那紋路扭曲盤繞,隱約構(gòu)成一個眼睛的形狀,但多看兩眼就覺得頭暈?zāi)垦!?/p>
“不像,”柳鶯搖頭,眼神凝重,“倒像是……鑰匙?或者地圖的一部分?”
線索!這絕對是重要的線索!
“阿沅……她到底是什么人?”小翠的聲音帶著哭腔。
“不知道,”我盯著那隆起的被褥,“但這座宮里,像她這樣的‘引路人’,或者‘告死者’,恐怕不止一個?!?/p>
“引路人?告死?”柳鶯咀嚼著這兩個詞,眼神更冷,“不管是什么,這鬼地方,每一步都是坑!這玩意兒,”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暗金片,“先收著,說不定有用?!?/p>
她將金屬片小心地塞進貼身的衣袋里。
“白天我們得出去,”柳鶯站起身,語氣決斷,“不能坐以待斃。找機會,探探路,想辦法接近那個老妖婆容嬤嬤!她身上一定有出去的線索!”
“接近她?”小翠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找死嗎?”
“留在原地更是等死!”柳鶯斬釘截鐵,“白天,那些怪物似乎不會出來。這是機會!”
她的話像一道光,劈開了絕望的濃霧。恐懼依舊冰冷刺骨,但一股微弱的、名為“方向”的力量,開始在心底滋生。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天光終于艱難地刺破云層,將慘白的光線投射在滿目瘡痍的排房院子里。
容嬤嬤帶著一群黑衣太監(jiān),準時出現(xiàn)在院門口。
她那張枯樹皮臉毫無表情,渾濁的眼睛掃過院子里僅存的七八個秀女,目光在我們臉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柳鶯包扎的手臂和我臉上殘留的血跡上停頓了一下。沒有驚訝,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羔羊的成色。
“很好,”她的聲音依舊像生銹的鐵片摩擦,“看來昨夜,諸位小主過得頗為充實?!?/p>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扯,那點弧度冰冷而玩味。
“林晚,”她直接點了我的名,聲音不高,卻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即日起,你調(diào)入御膳房后廚,負責清洗雜役?!?/p>
御膳房?清洗雜役?
這安排來得突兀,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刁難。那地方人多眼雜,油污腥臊,絕非善地。但換個角度想,御膳房消息流通,接觸的人雜,或許……反而是探聽消息的好地方?
我壓下心頭疑慮,垂首應(yīng)道:“是?!?/p>
“至于你們幾個,”容嬤嬤枯瘦的手指隨意點了點柳鶯、小翠和另外兩個狀態(tài)稍好的秀女,“去打掃西六宮外圍回廊。日落前,必須干凈?!?/p>
“剩下的人,留在院里,清理干凈?!彼哪抗鈷哌^排房內(nèi)隱約可見的血污,“下次老身再來,若還有半點污穢……”
后面的話沒說,但那冰冷的語氣讓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分配完畢,容嬤嬤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帶著太監(jiān)們離去,留下兩個面目陰沉的老太監(jiān)在門口看守。
柳鶯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她眼中帶著擔憂和提醒。我微微點頭。
短暫的休整后,我們被分別帶走。
御膳房后廚,如同一個巨大的、喧囂的、充滿油煙和腥膻氣息的蒸籠。
巨大的鐵鍋里沸水翻滾,蒸騰起濃白的霧氣。案板上堆砌著成山的菜蔬和肉塊,油膩膩的地面濕滑不堪??諝饫锘祀s著油煙、生肉、爛菜葉、劣質(zhì)香料和汗水的復(fù)雜氣味,令人作嘔。
我被一個滿臉橫肉、眼神刻薄的胖管事嬤嬤領(lǐng)到角落的水槽邊。
“喏!這些,天黑前洗完!”她粗聲粗氣地指著一大堆堆積如小山、散發(fā)著腥臭的雞鴨內(nèi)臟、魚鱗魚鰓和沾滿泥污的菜根,“水自去井邊打!洗不干凈,沒飯吃!”
冰冷油膩的水浸沒到手腕。我咬咬牙,埋頭開始清洗。粗糙的陶盆邊緣磨著手指,很快就被冰涼的臟水泡得發(fā)白起皺。腥臭的氣味直沖腦門。
時間在機械的重復(fù)勞作中流逝。耳朵卻豎得筆直,捕捉著周圍雜役、宮女、太監(jiān)們斷斷續(xù)續(xù)的閑言碎語。
“……聽說了嗎?昨兒夜里,又折了好幾個……”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冷宮那邊,動靜大著呢……”
“唉,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聽說陳美人上吊了……”
“死了好,死了干凈……總比被那些東西……”
“……容嬤嬤今早去瞧了冷宮那位……臉色可難看了……”
“……那位……怕是熬不過這個月了……”
冷宮!容嬤嬤!
這兩個關(guān)鍵詞像鉤子,瞬間鉤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我手下動作不停,頭埋得更低,耳朵卻幾乎要豎起來。
“……誰說不是呢……那位可是個硬骨頭……熬了三年了……”
“再硬也熬不過啊……那地方,嘖嘖……”
“噤聲!管事來了!”
兩個竊竊私語的雜役立刻閉了嘴,低頭猛干活。
冷宮……容嬤嬤今早去過……熬了三年……硬骨頭……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腦子里飛快旋轉(zhuǎn)。直覺告訴我,這很關(guān)鍵!容嬤嬤的異常動向,冷宮里那個神秘的“硬骨頭”,會不會和這場“大逃殺”有關(guān)?和那詭異的“天書”有關(guān)?
我必須去冷宮看看!
可冷宮在哪里?西六宮后面?靠近……御花園的西北角?
對了,柳鶯她們今天打掃西六宮外圍回廊!那里離冷宮應(yīng)該不遠!
傍晚時分,拖著疲憊不堪、幾乎凍僵的身體回到排房。柳鶯她們也剛回來,個個灰頭土臉,一臉倦容。
趁著管事太監(jiān)不注意,我和柳鶯迅速湊到角落。
“怎么樣?”我壓低聲音。
柳鶯警惕地掃了一眼四周,尤其是阿沅那個依舊蒙著被子的鋪位,才用氣聲說道:“有發(fā)現(xiàn)!我們打掃回廊時,看到容嬤嬤帶著兩個心腹太監(jiān),鬼鬼祟祟地往西北角那個破敗宮苑去了!那邊樹多,我們遠遠跟著,看到他們進了一個掛著生銹鎖鏈的宮門!門口的石階都長草了!”
西北角!破敗宮苑!掛著鎖鏈!
“是冷宮!”我?guī)缀蹩梢钥隙ā?/p>
“對!我們也聽看守的老太監(jiān)提了一嘴,說那是‘罪妃待的地方’,邪門得很?!绷L眼神銳利,“容嬤嬤進去待了快半個時辰才出來!出來的時候,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像是……碰了釘子?”
冷宮里的人,讓容嬤嬤碰了釘子?
“還有,”柳鶯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激動,“我們在回廊一個不起眼的石柱縫隙里,又找到了一片這個!”
她借著身體的掩護,飛快地將一樣冰冷堅硬的東西塞進我手里。
又是一小塊暗金色的金屬片!上面的紋路扭曲盤繞,和我之前在阿沅“指引”下看到的那片紋路截然不同,似乎是另一部分!
兩塊金屬片!鑰匙?地圖?
“我覺得像是地圖的碎片!”柳鶯眼中閃爍著冒險的光芒,“拼湊起來,說不定能指明出路或者關(guān)鍵地點!冷宮……絕對有問題!”
她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想。
“御膳房那邊,我也打聽到容嬤嬤今早去了冷宮,里面關(guān)著個‘熬了三年’的‘硬骨頭’?!蔽铱焖僬f道。
“三年?”柳鶯倒吸一口涼氣,“我們這場‘大逃殺’才剛開始……那她豈不是……”
我們倆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和更深的寒意。
這個冷宮里的“硬骨頭”,是上一輪“游戲”的幸存者?還是……某種關(guān)鍵人物?
“必須想辦法進去看看!”柳鶯咬牙。
“怎么進?門口肯定有看守!”小翠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小臉煞白,但眼神里也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柳鶯的目光,緩緩地、帶著一絲掙扎和決絕,投向墻角那個依舊蒙著被子的鋪位——阿沅。
“她……能帶路嗎?”柳鶯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寒意。
我的心猛地一沉。利用阿沅?這無異于與虎謀皮!但眼下,這似乎是唯一可能接近冷宮的途徑!
就在這時——
“嗬……”
一聲輕微的氣音,從阿沅的被褥下傳來。
緊接著,那隆起的被褥動了動,一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緩緩地從被子邊緣伸了出來。
那只手枯瘦,指關(guān)節(jié)微微凸起,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它沒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慢慢地、僵硬地……指向了門外西北的方向。
冷宮!
阿沅再次“指引”了我們!
一股寒意混雜著強烈的荒謬感涌上心頭。她到底是什么?為什么一次次地“幫”我們?或者說,引我們走向更深的陷阱?
柳鶯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她深吸一口氣,看向我和小翠:“賭不賭?”
窗外,最后一縷天光被黑暗吞噬。打更的梆子聲,由遠及近。
“梆——梆——梆——”
子時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