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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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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日頭正毒,曬得廠區(qū)的水泥地泛出白光,空氣里飄著機(jī)械廠特有的機(jī)油味和紡織廠飄來的棉紗味,混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悶。楊素芬揣著兩個剛從食堂打回來的白面饅頭,沿著廠區(qū)后墻根往那片廢棄倉庫走——這是老四鄭建華最近常待的地方,學(xué)校老師上午又找上門,說這小子連著三天沒上課,再這么下去就得被開除。

墻根下的狗尾草長得老高,刮得褲腿沙沙響。楊素芬走得急,額頭上沁出了汗,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滑,癢得她抬手抹了把,掌心沾了層薄薄的灰。原主的記憶里,這老四打小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別家小子玩彈珠、滾鐵環(huán),他卻總愛蹲在墻角看螞蟻,長大點更是迷上了那些“靡靡之音”,頭發(fā)留得比廠里的女工還長,喇叭褲肥得能裝下兩個他,走在路上被老職工看見,少不了要被罵句“傷風(fēng)敗俗”。

廢棄倉庫是早年廠里堆廢料的地方,后來新倉庫建成,這里就荒了,只剩幾堵斷墻和滿地碎玻璃。離著還有十來步遠(yuǎn),楊素芬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砼说男?,浪浪的,帶著股說不出的輕佻。她腳步頓了頓,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涌了上來。

倉庫的鐵皮門被風(fēng)吹得半掩著,露出條黑漆漆的縫。楊素芬放輕腳步走過去,順著門縫往里看——只見倉庫最里面的草堆上,鋪著塊花里胡哨的的確良布料,老四鄭建華正摟著個女人親得難舍難分。那女人背對著門,梳著齊耳的短發(fā),脖子上掛著條細(xì)細(xì)的金鏈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光——是劉梅!

楊素芬的火氣“噌”地就竄了上來,攥著饅頭的手緊得發(fā)白。這劉梅是廠區(qū)里出了名的寡婦,男人前兩年在車間事故里沒了,廠里給了筆撫恤金,她卻不上班,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廠里幾個年輕小伙勾勾搭搭。原主以前跟鄰居閑聊時,總說“那女人不是省油的燈,離遠(yuǎn)點好”,沒想到自家老四竟跟她混到了一起!

“建華,你這小年輕,嘴上倒是甜……”劉梅的聲音黏糊糊的,聽得人起雞皮疙瘩,“比那些老的強(qiáng)多了,就知道占便宜,一點不懂疼人?!?/p>

鄭建華嘿嘿地笑,聲音里帶著點得意:“梅姐,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真心對你的。等我……”

“真心?”楊素芬再也聽不下去,抬腳就往鐵皮門上踹?!芭椤钡囊宦暰揄懀T板撞在墻上又彈回來,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

倉庫里的兩人嚇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猛地分開。鄭建華轉(zhuǎn)過頭,看清門口的人是楊素芬,臉“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劉梅倒是比他鎮(zhèn)定,慌亂了一瞬就穩(wěn)住了,攏了攏被扯亂的衣領(lǐng),還想擠出個笑:“是楊大媽啊,您找建華?這孩子,跟我在這兒說會話呢。”

“說會話?”楊素芬邁進(jìn)倉庫,腳踩在碎玻璃上發(fā)出咯吱聲,眼神像淬了冰似的盯著劉梅,“說會話需要摟摟抱抱?說會話需要鉆到這荒郊野嶺的倉庫里?”

劉梅臉上的笑僵住了,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卻還是強(qiáng)撐著:“楊大媽,您這話就難聽了,我跟建華是清白的……”

“清白?”楊素芬往前走了兩步,她個子不算高,此刻卻像座山似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你男人走了不到兩年,就天天跟半大的小子廝混,這叫清白?我兒子才十七,你比他大五歲,拉著他在這兒鬼混,安的什么心?”

最后一句話,她幾乎是吼出來的,震得倉庫頂上的灰塵都簌簌往下掉。劉梅被吼得往后縮了縮,終于沒了剛才的鎮(zhèn)定,狠狠瞪了鄭建華一眼,罵了句“沒用的東西”,轉(zhuǎn)身就往倉庫后門跑,高跟鞋踩在碎玻璃上,發(fā)出急促又狼狽的聲響。

鄭建華看著劉梅跑遠(yuǎn),又看看眼前怒氣沖沖的楊素芬,突然梗著脖子喊:“你憑啥罵梅姐?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相愛?”楊素芬氣笑了,抬手就想去撕他那一頭亂糟糟的長發(fā),“你知道啥叫相愛?相愛就是讓她被全廠人戳脊梁骨?相愛就是讓你自己被學(xué)校開除?鄭建華,你長沒長腦子!”

鄭建華猛地躲開,頭發(fā)甩得像個瘋子:“我不用你管!你從來就沒管過我!我爸在的時候就嫌我不聽話,你也天天看著我不順眼,現(xiàn)在梅姐對我好,你們都看不慣是吧!”

他的話像根針,狠狠扎進(jìn)楊素芬心里——不是氣,是原主殘留的那種又疼又急的無力感。原主記憶里,老四出生時鄭國強(qiáng)已經(jīng)快四十了,老來得子,疼得跟寶貝似的,哪怕后來發(fā)現(xiàn)這小子性子叛逆,也舍不得真打。原主更是護(hù)著,總說“等長大了就懂事了”,結(jié)果越慣越?jīng)]樣子。

“我不管你?”楊素芬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涌,指著倉庫門口,“你上次跟人打架,是我提著雞蛋去給人賠罪;你逃課被老師罰站,是我去學(xué)校給你說好話;你說要買那什么破唱片,我把自己攢了半個月的私房錢給你——這叫不管你?”

鄭建華被問得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卻還是嘴硬:“那是你們欠我的!我爸走得早,你們就該……”

“我們該把你慣成個無賴?”楊素芬打斷他,聲音沉得像塊鐵,“該讓你拿著我們的血汗錢,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鄭建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長發(fā)披肩,喇叭褲拖到地上,像個二流子!你爸要是看見你這樣,能從墳里爬出來扇你!”

提到父親,鄭建華的氣焰終于弱了點,低下頭,手指摳著草堆里的布料,肩膀微微聳動著,不知道是委屈還是心虛。

楊素芬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里的火氣慢慢消了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無力。她走過去,撿起地上的饅頭,塞到他手里:“這是剛打的白面饅頭,吃了,跟我回家?!?/p>

鄭建華沒接,饅頭掉在地上,滾出老遠(yuǎn),沾了層灰?!拔也换厝?,”他悶聲說,“回去你們又要逼我上學(xué),逼我剪頭發(fā),我不……”

“要么跟我回家,要么就永遠(yuǎn)別再進(jìn)那個家門?!睏钏胤掖驍嗨Z氣不容置疑,“你自己選。”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往外走,沒再回頭看他一眼。倉庫里只剩下鄭建華一個人,他看著地上沾了灰的饅頭,又看看楊素芬決絕的背影,突然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聲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像頭受傷的小獸。


更新時間:2025-08-25 19:1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