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布包裹的食指還在隱隱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帶著針扎似的余震。嚴(yán)荷看著陳默消失在院門口的背影，那抹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山裝被正午的日頭吞沒，留下空落落的門檻和滿地晃眼的光斑。他最后那個眼神，像沉在深潭里的碎玻璃，扎得她心口發(fā)悶。
“荷丫頭，發(fā)啥愣呢？”李淑蘭的大嗓門把她拽回現(xiàn)實，“趕緊的，下午還得趕工呢！再不動手可來不及了！”她指了指墻角那堆布，又看看嚴(yán)荷裹著紗布的手指，眉頭擰成了疙瘩，“你這手……能行嗎？”
“死不了。”嚴(yán)荷甩甩手，想把那股沉甸甸的憋悶也甩出去。她走到那堆布前，指尖輕輕拂過粗糲厚實的紋理。藏青和淺灰土布堆在另一邊，是知青們的“補丁款”訂單。時間像根上緊的發(fā)條，繃得人喘不過氣。她深吸一口氣，坐到縫紉機前，用沒受傷的中指和拇指，笨拙地捻起一根細棉線，湊到針眼前。光線有些晃，線頭顫巍巍地對不準(zhǔn)那小孔。
李淑蘭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只是把裝著白紗布袋的布包往她手邊推了推，自己也埋頭鎖起邊來。咔噠咔噠的縫紉機聲重新響起，帶著受傷手指的遲滯，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在泥濘里跋涉。
傍晚的風(fēng)帶著點涼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熱。嚴(yán)荷揣著幾張毛票和一個小布包，朝村東頭的代銷點走去。鹽罐子快見底了，得趕緊補上，不然晚上那鍋給知青們熬的雜糧粥就得淡出鳥來。手指上的紗布在暮色里格外顯眼，走動間摩擦著衣料，提醒著那場意外和隨之而來的沉重秘密。
代銷點門口支著個褪色的藍布棚子，幾個納鞋底的老太太正湊在一起咬耳朵。嚴(yán)荷一走近，那嗡嗡的低語聲像被掐斷了電源，戛然而止。幾道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像帶著倒鉤的毛刷子，在她身上來回刮蹭?？諝饫飶浡环N無聲的審視。
她裝作沒看見，徑直走到柜臺前?！巴荆蚨甥}?！甭曇舨桓撸M量平穩(wěn)。
柜臺后面坐著的是代銷點王會計的媳婦，四十來歲，薄嘴唇，眼皮耷拉著，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她慢吞吞地拿起小秤盤，舀了鹽，動作磨蹭得讓人心焦。嚴(yán)荷的目光落在旁邊柜臺玻璃下壓著的幾顆水果硬糖上，花花綠綠的糖紙在昏暗的光線下有些黯淡。她想起前世超市里琳瑯滿目的糖果，一絲恍惚掠過心頭。
“給?！蓖鯐嬒眿D終于把包好的鹽推過來，聲音干巴巴的。嚴(yán)荷遞過錢，接過那個小小的油紙包。
就在這時，一個尖利得有些刺耳的聲音在她身后炸響：
“喲，這不是嚴(yán)家那丫頭嗎？”
嚴(yán)荷心頭一跳，轉(zhuǎn)過身。只見王老太太拄著棗木拐杖，顫巍巍地從棚子陰影里走出來。她裹著黑色的小腳，像兩個畸形的粽子，一步一挪，臉上縱橫的皺紋里嵌著毫不掩飾的挑剔。那雙眼渾濁卻銳利，直勾勾地釘在嚴(yán)荷手里那個剛包好的小布包上。
“嚴(yán)荷丫頭，”王老太太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你這懷里揣的啥好東西？又給哪個‘貴人’做的‘體己’活兒啊？”她特意把“貴人”和“體己”咬得很重，嘴角撇著，露出幾顆稀疏的黃牙。
嚴(yán)荷皺了皺眉，沒吭聲，把小布包往懷里收了收。那里面是剛做好的兩個紗布袋樣品，準(zhǔn)備明天給陳默先看看樣子的。
王老太太見她不答，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頓，揚著下巴，視線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嚴(yán)荷身上那件自己做的、帶著新式“元寶領(lǐng)”的淺灰土布上衣。那領(lǐng)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截光潔的脖頸，在暮色里白得晃眼。
“哼！”王老太太的鼻音里充滿了鄙夷，拐杖幾乎要戳到嚴(yán)荷的鼻尖，“我說嚴(yán)荷丫頭，你這衣裳……嘖嘖，像什么樣子！”她聲音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疼，“這領(lǐng)口開得這么大！露著脖子根兒！解放前那些不正經(jīng)的‘堂子’里的姐兒，才穿這種浪蕩衣裳勾引男人！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穿成這樣，成何體統(tǒng)！還要不要臉了？”
“就是就是！”旁邊一個老太太立刻幫腔，癟著嘴，眼神像淬了毒，“看看這腰收的，勒得緊緊的！屁股包得那么圓！這是正經(jīng)姑娘穿的？我看啊，就是心思活泛了，想勾搭誰呢！”
“可不嘛，”另一個也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卻字字清晰地傳到嚴(yán)荷耳朵里，“天天往知青點跑，聽說還跟公社衛(wèi)生院的那個小白臉醫(yī)生眉來眼去的？又是送東西又是包扎手的……嘖嘖，誰知道干了啥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穿成這樣，不就是想勾引男人嗎？傷風(fēng)敗俗！敗壞我們高溝大隊的風(fēng)氣！”
“王奶奶，您這話……”嚴(yán)荷只覺得一股血猛地沖上頭頂，臉頰滾燙，手指在袖子里死死攥緊，指甲掐進了紗布包裹的傷口，疼得她一個激靈。她強迫自己冷靜，聲音卻不受控制地發(fā)顫，“這衣服……是做給知青的，城里現(xiàn)在都興這個……”
“城里？”王老太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嘶啞的怪笑，“城里是城里！我們這是農(nóng)村！是正經(jīng)人家過日子的地方！你那點花花腸子，少拿到這里顯擺！”她渾濁的眼睛里射出刻毒的光，“別以為賺了幾個錢就了不起了！忘了自己姓啥了？穿得像個窯姐兒，還跟不清不楚的男人拉扯……我告訴你，再這么下去，遲早被人戳斷脊梁骨！”
最后那句話，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嚴(yán)荷心里。窯姐兒？不清不楚？她看著眼前這張布滿溝壑、寫滿惡意的臉，聽著周圍那些指指點點的議論，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憤怒和巨大委屈的洪流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前世被抄襲、被壓榨、最后猝死在電腦前的窒息感，重生后王桂芬的謾罵、嚴(yán)強的覬覦、縫紉機被動手腳的憋屈，還有陳默那沉甸甸的絕望……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
“啪！”
一聲脆響！
嚴(yán)荷甚至沒看清自己怎么出的手。等她反應(yīng)過來，王老太太捂著臉，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代銷點門口瞬間死寂，連納鞋底的針線聲都停了。
“你……你敢打我？！”王老太太的聲音尖得變了調(diào)，拐杖指著嚴(yán)荷，氣得渾身哆嗦。
“打的就是你！”嚴(yán)荷的聲音像淬了火的冰，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帶著火星，“王奶奶，我敬您是長輩，可您為老不尊，滿嘴噴糞！我這衣服怎么了？”她猛地扯了一下自己的領(lǐng)口，露出那線條流暢、帶著一點精致弧度的元寶領(lǐng)，“這叫元寶領(lǐng)！是上海老師傅教的正經(jīng)手藝！它露什么了？露您眼珠子了？還是礙著您家炕頭了？”
她往前一步，目光如刀，掃過那幾個噤若寒蟬的老太太：“傷風(fēng)敗俗？敗壞風(fēng)氣？我靠自己的手藝，一針一線做衣服賺錢，養(yǎng)活自己，幫襯知青點，給生產(chǎn)隊交提成！我賺的每一分錢都干干凈凈！我不偷不搶，不靠男人施舍，更不像有些人，整天吃飽了撐的，就知道搬弄是非，嚼舌根子！戳人脊梁骨？先摸摸你們自己的脊梁骨，看看彎了幾道彎！”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那幾個老太太被她看得頭皮發(fā)麻，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王老太太氣得嘴唇哆嗦，指著嚴(yán)荷“你…你…你…”了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什么我？”嚴(yán)荷毫不退讓，胸脯劇烈起伏著，眼里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您有功夫管我領(lǐng)口開多大，不如管管您孫子王大壯！昨天我還看見他偷摸翻生產(chǎn)隊的玉米地！有這閑心編排別人，不如好好教教自家孩子怎么做人！”
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彎腰撿起剛才激動時掉在地上的鹽包和小布包，緊緊攥在手里。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裹著紗布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她挺直脊背，像一桿標(biāo)槍，在死寂和無數(shù)道復(fù)雜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代銷點的棚子。
暮色四合，風(fēng)更涼了，吹在滾燙的臉上，卻帶不走心頭那股灼燒般的屈辱和憤怒。
知青點的燈光在夜色里暈開一小團暖黃。嚴(yán)荷推開院門，腳步有些虛浮。院子里，李淑蘭正焦急地踱步，一看見她，立刻沖了過來。
“荷丫頭！你……”她一眼就看到了嚴(yán)荷臉上未退的紅暈和緊抿的嘴唇，再看到她手里攥得變了形的鹽包和布包，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是不是代銷點那邊……”
嚴(yán)荷沒說話，把鹽包塞給李淑蘭，自己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水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火。
“那幫老虔婆！嚼什么舌根子了？是不是說衣服的事了？”李淑蘭氣得直跺腳，“我下午就聽二柱他娘嘀咕了！說王老太太看不慣你那‘元寶領(lǐng)’，說太……太那個了！”她沒好意思重復(fù)那些難聽話，“你別往心里去！她們懂個屁！一群老古板！”
“淑蘭姐，”嚴(yán)荷放下水瓢，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打了王老太太一巴掌?！?/p>
“啥？！”李淑蘭的驚呼差點掀翻屋頂，眼珠子瞪得溜圓，“你……你打了王老太太？那個裹小腳的老祖宗？我的天爺！荷丫頭！你……你這簍子捅大了！那老太太是王會計的親娘！在村里輩分高著呢！她那張嘴……完了完了，她肯定要鬧翻天！明天全生產(chǎn)隊都得知道你‘目無尊長’‘毆打老人’了！”李淑蘭急得團團轉(zhuǎn)，“這可咋辦？王會計那人最記仇，又管著隊里的賬……”
嚴(yán)荷走到那匹鮮艷的紅土布前，指尖輕輕拂過。粗糙的質(zhì)感帶來一絲奇異的踏實感。她想起周秀珍教她做元寶領(lǐng)時說的話：“這領(lǐng)口，是給女子提氣用的。脖子挺起來，精氣神就足了?！彼钗豢跉?，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沉淀著一層冰冷的決絕。
“鬧就鬧吧。”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像冰層下奔涌的暗流，“我沒錯。她們污我名聲，罵我是……那種女人，我打她一巴掌，算輕的?！彼D了頓，目光落在自己裹著紗布的手指上，又看向墻角那臺在昏暗光線下沉默的“蝴蝶牌”縫紉機，“淑蘭姐，幫我個忙?！?/p>
“你說！”李淑蘭立刻湊近。
“去請劉隊長來一趟，”嚴(yán)荷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就說……我嚴(yán)荷，有事關(guān)生產(chǎn)隊集體利益和社員風(fēng)評的重要情況，要當(dāng)面向他匯報?！彼闷鹉羌堑湹脑獙氼I(lǐng)淺灰上衣，“順便，把這個帶上。”
李淑蘭看著嚴(yán)荷冷靜得近乎冷酷的眼神，再看看那件剪裁別致、在燈光下領(lǐng)口線條顯得格外優(yōu)雅的上衣，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力點點頭：“行！我這就去！管它天王老子，也不能這么欺負人！”
李淑蘭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嚴(yán)荷一個人。夜風(fēng)吹過，帶著遠處的犬吠和蟲鳴。她走到縫紉機前，伸出沒受傷的手，輕輕撫摸著冰涼的鑄鐵機頭。咔噠咔噠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她對抗這個世界的武器。
明天會怎樣？王老太太和王會計會怎么鬧？劉隊長會信誰？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再像前世那樣，默默忍受，任人宰割。她的領(lǐng)口，她的針線，她的人生，都得由她自己說了算！
院墻外，遠遠傳來幾聲模糊的叫罵，像是王老太太尖利的哭嚎，隱隱約約，撕扯著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