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叫罵聲,被我們飛快地甩在身后。風在耳邊呼嘯,樹影飛速倒退。
我的手腕被他鐵鉗般的手攥著,疼得鉆心,可我更在意的,是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么叫拿回屬于他的東西?他到底在說什么?我們在一片漆黑中狂奔了多久,我不知道。
直到肺部像要炸開,雙腿發(fā)軟得幾乎要跪下,阿史那·曜才終于停下腳步。
這里似乎是一個隱蔽的山坳,三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狹窄的通路。他的人迅速散開,
警惕地守住各個角落。他松開我的手腕,我立刻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手腕上已經(jīng)多了一圈猙獰的紅痕。那個半死不活的老可汗被扔在不遠處的地上,
還在哼哼唧唧。阿史那·曜走到山坳中央,燃起一堆篝火。跳動的火焰驅(qū)散了些許寒意,
也照亮了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他臉上沾了些血污,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他哥的。
在火光的映照下,那雙眼睛顯得愈發(fā)深沉,像兩口不見底的寒潭。我抱著膝蓋,
縮在離他最遠的陰影里,警惕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處理完一個親衛(wèi)肩上的箭傷,
便不再理會任何人,只是拿著一把小刀,慢條斯理地削著一根樹枝。
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我終于忍不住,
沙啞著嗓子開口:“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削木頭的手頓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想活命?!彼f。我愣住了。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怎么聽怎么怪異。他是狄戎王子,
手握兵權,誰能要他的命?“你把我弄到這兒,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我嘲諷地扯了扯嘴角。“不然呢?”他反問,“跟你談情說愛嗎,公主殿下?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他扔掉手里的木枝,站起身,再次向我走來。我身體瞬間繃緊,
像一只準備隨時彈起逃跑的貓。他在我面前蹲下,視線與我齊平。離得近了,
我才發(fā)現(xiàn)他眼底布滿了血絲,透著一股疲憊?!澳憬欣钫殃??”他問。廢話。
我沒好氣地扭過頭。他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昭陽,昭告天下的太陽。
你父皇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你能像太陽一樣,照亮他舍棄你的那條路嗎?”我渾身一僵,
猛地轉(zhuǎn)回頭,死死地盯著他。他怎么會……這些話,是我前世飄蕩十年,想了無數(shù)遍的怨懟。
他怎么會知道?“你……胡說八道什么!”我的聲音在抖?!拔液f?”他笑了,
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和親的隊伍里,安插了多少你父皇的‘影衛(wèi)’,你不知道?
送親的太監(jiān)汪直,真是個太監(jiān)那么簡單?你以為,他們是來保護你的?
”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我瞬間遍體生寒。影衛(wèi)?汪直?我當然知道汪直不對勁,
他掉落的那枚銅錢還在我貼身衣物里藏著。但我以為,他最多是父皇派來監(jiān)視我的鷹犬。
可聽阿史那·曜這口氣,事情遠比我想象的復雜。“他們不是保護我,是為什么?
”我?guī)缀跏敲摽诙?。問完就后悔了,這無疑暴露了我的無知。果然,他眼中的譏誚更深了。
“他們是來‘取貨’的?!彼斐鍪?,這一次,他的目標不是我的臉,也不是我的手腕。
是我的腰間。我下意識地想躲,卻被他一把按住肩膀,動彈不得。他修長的手指,
精準地勾走了我掛在腰帶上的一枚玉佩。那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遺物?!斑€給我!
”我瘋了一樣撲過去,想搶回來。那玉佩對我來說,比我的命還重要!他輕易地側身躲開,
任由我撲了個空,摔在地上。他舉起那枚玉佩,對著火光仔細端詳。
那是一塊質(zhì)地普通的白玉,雕刻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雀鳥,樣式古樸,并不值錢。
“果然是這個?!彼吐曕?,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澳惆阉€給我!”我趴在地上,
聲音里帶上了哭腔。這不是偽裝,是真的慌了。他低頭看著我,眼神很奇怪,
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斑@東西,不是你的?!彼f?!澳惴牌?!那是我娘留給我的!
”“你娘?”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你娘是誰?”“我娘是……是宮里的一個才人,
早就病逝了?!蔽艺f出那個連我自己都快要忘記的身份。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古怪。
他摩挲著那塊玉佩,尤其是上面那只雀鳥的紋路。“這只鳥,你可知它叫什么?”我愣住了。
什么?一只鳥還有名字?我娘給我的時候,只說這是她家鄉(xiāng)的圖樣,能保平安。
“我不知道……”“它叫龍雀?!彼蛔忠活D,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前朝的圖騰,
大胤的禁忌。你一個大胤公主,身上戴著前朝的禁物,你說,這是不是個天大的麻煩?
”龍……龍雀?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前世,我死得不明不白。
魂魄飄蕩十年,聽過無數(shù)宮廷秘聞,卻從未有人提過“龍雀”這兩個字。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茫然地搖頭,“這只是我娘的遺物?!薄笆菃??
”他把玉佩收進自己懷里,動作自然得仿佛那東西本就屬于他。“那你父皇,
為什么派人跟著你,不惜在狄戎境內(nèi)動手,也要拿回這塊玉佩?”我徹底傻了。
父皇的目標……是這塊玉佩?所以,和親是假,我是誘餌,目的是把我娘這塊遺物,
“安全”地運到狄戎境內(nèi),然后讓所謂的“影衛(wèi)”動手搶奪?為什么?為什么要在狄戎境內(nèi)?
一個荒唐至極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腦海。難道……狄戎王庭里,
有另外一部分“龍雀”?我猛地抬頭,看向阿史那·曜。他也在看著我,
那雙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翱磥砟阆朊靼琢??!彼酒鹕?,
重新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你,連同這塊玉佩,都只是棋子。你父皇想用你做餌,
釣出藏在狄戎的另一條魚。而我,恰好就是那條不想上鉤的魚?!彼f得云淡風輕,
我聽得卻心驚肉跳。這里面的信息量太大了,大到我的腦子一時半會兒都處理不過來。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冷冷地問。“因為,”他走到篝火邊,
踢了一塊木頭進去,火星四濺,“我想跟你做個交易?!薄敖灰??”我笑了,
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一個階下囚,有什么資格跟你做交易?”“你有?!彼D(zhuǎn)過身,
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個擇人而噬的妖魔?!褒埲赣?,傳聞是前朝寶藏的鑰匙,
一分為三,化為三塊龍雀玨。一塊,在你父重兵把守的皇宮深處。一塊,
就是你娘留給你的這個。還有最后一塊……”他故意停頓,看著我的眼睛?!霸谖沂掷?。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幾乎無法呼吸。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他會對我這個不受寵的和親公主另眼相看,怪不得他會出手救我,
怪不得他要跟我說這么多。他需要我手里的這塊玉佩,不,是龍雀玨!而我的父皇,
顯然也知道他手里有最后一塊,所以才設下這么大一個局,想在狄戎的土地上,
把兩塊玉佩都弄到手!我算什么?我只是一個裝著“貨”的盒子,
一個隨時可以被丟棄的破爛玩意兒。一股巨大的悲涼和憤怒,瞬間淹沒了我。前世,
我到死都是個糊涂鬼。這一世,我以為我看清了所有人的嘴臉,卻沒想到,
真相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殘酷和荒謬?!敖灰资裁??”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卻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昂芎唵?。”阿史那·曜走到我面前,再次蹲下,這一次,
他的語氣里少了幾分壓迫,多了幾分蠱惑,“你幫我,拿到你父皇手里的那塊龍雀玨。
事成之后,我?guī)湍?,坐上大胤的龍椅?!弊稀堃危课覒岩勺约郝犲e了?!澳惘偭??
”我失聲叫道,“我是個女人!”“女人又如何?”他眼神里閃爍著一種我看不懂的狂熱,
“這天下,姓李還是姓阿史那,有區(qū)別嗎?只要它姓我的,就夠了。”我看著他,這個男人,
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的野心,根本不止狄戎的王位,他想要的是整個天下!而我,
是他計劃里的一顆關鍵棋子。我憑什么信你?”我冷笑?!皯{你別無選擇?!彼酒鹕?,
拍了拍手上的灰,“不跟我合作,汪直的影衛(wèi)會找到你,把你和你那塊玉佩一起帶回大胤,
然后你會被永遠囚禁在天牢里,直到你父皇撬開你的嘴?;蛘?,
我哥哥阿史那·烈會找到我們,他會殺了我們所有人,把你的人頭獻給大妃,
換取他的儲君之位?!彼麛傞_手,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斑x吧,公主。
是做一輩子的囚徒,還是做一次女王?”林間的風,嗚嗚地吹著,像鬼魂在哭泣。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臉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像神,又像魔。我沒有選擇。他說的對,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要么死,要么被囚禁,要么……跟著這個瘋子賭一把。前世,
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這一世,我好不容易才活過來,我不想再任人宰割。女王……嗎?
這個詞,像一顆火種,落入我心中那片早已被仇恨燒成焦土的廢墟里。瞬間,燎原。
我緩緩站起身,挺直了幾乎要斷掉的脊梁,迎上他的目光?!昂??!蔽艺f?!拔腋愫献?。
”他似乎沒料到我答應得這么干脆,微微一怔,隨即,嘴角咧開一個極其張揚的笑容。
“聰明。”他扔給我一個水囊和一塊干硬的肉餅?!俺园?,女王陛下。”他語帶調(diào)侃,
“明天,我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蔽医舆^東西,沒有說話,
只是默默地撕咬著那又冷又硬的肉餅。我吃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咀嚼我的仇人的血肉。
李琰,我的好父皇。汪直,你這條忠心的狗。還有那些巴不得我死的人。你們等著。
等我回去。這一局,我不會再是棋子。我要做那個,掀翻棋盤的人。第二天天亮,
我們啟程了。所謂的“女王陛下”,依舊坐在一輛四面漏風的破馬車里,外面是汪直的人,
再外面是阿史那·曜的狄戎騎兵。我們像一小撮被風吹動的沙礫,
被裹挾在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里,朝著狄戎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移動。一路上,
阿史那·曜沒有再來找我。他像一頭耐心的狼,在不遠處騎著馬,偶爾投來的目光,
銳利得能刺穿車廂的木板。我則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一個驚魂未定、前途未卜的柔弱公主。
我減少了進食,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憔悴。我會在風吹動車簾時,
露出一雙驚惶的、通紅的眼睛。我要讓所有人都以為,我還是那個可以被隨意拿捏的李昭陽。
汪直似乎很滿意我的“安分”。他派人送來的食物和湯藥,都比之前好了許多。我照單全收,
然后不動聲色地倒掉一半。誰知道里面摻了什么東西?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那副病弱的軀殼下,我的五感正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我聽著車輪碾過官道的聲音,
辨別著風中傳來的不同馬蹄聲屬于哪個陣營,甚至能從送飯小太監(jiān)的呼吸里,
察覺他昨晚是否值夜。我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等待一個,
能讓我將這潭死水徹底攪渾的機會。機會比我想象的來得更快。離開京城后的第七天,
送親隊伍進入了燕回谷。這里兩山夾一溝,地勢險峻,是前世那幫流寇最愛盤踞的地方。
我掀開車簾一角,看著外面陡峭的山壁和幽深的密林,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就是這里。
前世,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識到了人命如草芥。一支小規(guī)模的流寇襲擊了我們,
隨行的禁軍為了保護我,死了十幾個。我當時嚇得躲在車里,連哭都哭不出來。
而這一世……我放下車簾,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果然,尖銳的破空聲響起!“有埋伏!
”外面?zhèn)鱽斫娦N韭曀涣叩暮鹇?,緊接著,是兵刃相接的刺耳聲響,慘叫聲,
戰(zhàn)馬的悲鳴聲。整個隊伍瞬間大亂。我坐的馬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拉車的馬受了驚,
發(fā)瘋似的往前沖?!氨Wo公主!”汪直尖利的聲音在混亂中響起。
幾個影衛(wèi)模樣的黑衣人立刻圍了過來,試圖控制驚馬。就在這時,一支淬著幽藍光芒的冷箭,
撕裂空氣,發(fā)出“咻”的一聲,目標明確地射向我的車廂!速度太快了!
圍在旁邊的影衛(wèi)根本來不及阻攔!我瞳孔猛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這支箭,
不是那些所謂的“山匪”能射出來的。這是軍中才會有的破甲箭!有人想我死在半路上!
就在我以為自己又要死一次的時候,一道更快的黑影破空而來?!拌K!”一聲脆響,
那支毒箭被一柄蠻橫的狄戎彎刀從中斷成兩截,掉落在地。我猛地抬頭。
阿史那·曜不知何時已經(jīng)策馬沖到我車前,他一手握著韁繩,
另一只手還保持著擲出彎刀的姿勢。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沒有看那些所謂的“山匪”,
而是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的靈魂。他為什么救我?我們的交易里,
可不包含這一條。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神冰冷,只是在確認我無事后,便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
如一頭猛虎沖入了戰(zhàn)團。他的刀法,狠辣、直接,沒有任何多余的招式,
每一刀都以最快的速度收割一條生命。那些所謂的“山匪”在他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混亂很快被平息。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地上躺著幾十具尸體,有“山匪”的,
也有大胤禁軍的。汪直陰沉著臉,指揮著手下清理戰(zhàn)場。我坐在車里,手腳冰涼。
剛才那一瞬間的殺意,太過真切。我掀開車簾,目光在那些“山匪”的尸體上掃過。果然,
在其中一個看似頭領的人腳上,我看到了一雙做工精良的官靴,
靴底還沾著些許京城特有的黃土??磥恚俏抑巴背鋈サ?,
關于皇后和那位藩王的風言風語起作用了。狗急跳墻,想要殺我滅口。可笑。就在這時,
我看到汪直的一個心腹小太監(jiān),趁著沒人注意,
從那個頭領的尸體上飛快地摸走了一塊什么東西,塞進了自己袖子里,
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清理尸體。動作之快,要不是我一直死死盯著,根本無法察覺。我的心,
沉了下去。汪直,你這條老狗,果然也不干凈。父皇派你來,到底是監(jiān)視我,還是另有所圖?
傍晚,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休整。驚魂未定的宮女們忙著燒水做飯,
壓抑的哭泣聲在院子里時斷時續(xù)。我坐在房間里,對著一面模糊的銅鏡,梳理著微亂的發(fā)髻。
門被輕輕敲響?!肮鞯钕?,靖南王府的謝大人求見,說是有壓驚的良藥,特來獻上。
”門外是汪直的聲音。謝珩?他來做什么?我前世與他并無交集,
只知道這位靖南王的首席幕僚,是個笑里藏刀的厲害角色?!白屗M來吧?!蔽业_口。
很快,一身白衣,溫文爾雅的謝珩便走了進來。他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錦盒,
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聽聞公主今日受驚,下官心中萬分憂慮,特尋來安神良藥,
望公主殿下鳳體安康。”他打開錦盒,里面是一顆用蠟封好的黑色藥丸。我看著那顆藥丸,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認得這個東西。前世,靖南王就是用這種名為“七日醉”的慢性毒藥,
控制了朝中不少官員。服下此藥,七日之內(nèi)若無解藥,便會腸穿肚爛而死。
好一個“壓驚”的良藥。“謝大人有心了。”我臉上露出一個感激又羞怯的笑容,
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顆藥丸,“只是,本宮……本宮身子弱,
太醫(yī)院的藥都需斟酌再三,這……”我表現(xiàn)出一個久居深宮、膽小怕事的公主該有的樣子。
“公主殿下多慮了?!敝x珩的笑容依舊溫和,“此藥藥性平和,乃是家母親手調(diào)配,
絕無害處。南境風物,或許與京中不同,公主一試便知。”他的話,滴水不漏,
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壓力。我心中冷笑,面上卻只能為難地將藥丸收下。
“那……多謝大人美意。”“公主殿下客氣了?!敝x珩微微躬身,“亂世之中,
公主身為金枝玉葉,前路多舛,若有任何需要,下官定當萬死不辭?!彼@是在向我暗示,
他可以幫我?幫我逃離和親?然后把我變成靖南王手里另一顆聽話的棋子?“大人說笑了,
能為父皇分憂,為大胤盡忠,是昭陽的福分?!蔽掖瓜卵垌?,聲音細若蚊蚋。
謝珩深深看了我一眼,那雙看似溫潤的眸子里,藏著一絲我看不懂的深意。他沒有再多說,
行了個禮便告退了。他一走,我立刻將那顆蠟丸扔進了火盆里。
黑色的藥丸在火焰中發(fā)出一陣“滋滋”的聲響,散發(fā)出一股奇異的甜香?!靶〈洹?/p>
”我喚來我的貼身宮女?!鞍涯呛懈富寿p賜的,南境進貢的‘落云酥’,給謝大人送去,
就說,禮尚往來?!蹦呛悬c心,我加了點東西。一種無色無味的香料,本身無毒,
但只要與我馬車里熏的安神香混合,就會吸引一種特殊的蜜蜂。一種,
只在狄戎王庭附近才有的,追蹤用的異蜂。謝珩,你想玩,我便陪你玩??凑l,
才是最后的贏家。入夜,驛站的篝火燒得很旺。阿史那·曜就坐在離我不遠處,
旁若無人地用小刀割著烤羊腿,大口喝酒。他的人,已經(jīng)接管了驛站的防衛(wèi)。用他的話說,
大胤的禁軍,是廢物。白天的刺殺之后,他對我“保護”,或者說監(jiān)視,變得更加名正言順。
我能感覺到,至少有四道來自狄戎武士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我的房間周圍。我推開門,
走了出去。他似乎沒料到我會主動接近,割肉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抬眼看我。
火光在他古銅色的臉頰上跳躍,映得那雙眼睛亮得嚇人?!芭醣菹?,有何吩咐?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語氣里滿是調(diào)侃。我沒有理會他的戲謔,徑直走到他面前。
“今天,多謝三王子出手相救?!薄芭??”他挑了挑眉,“我以為,你會一直躲在車里哭。
”“哭了,就不用死了嗎?”我反問。他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張揚?!坝幸馑?。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他笑完,
撕下一大塊烤得焦黃的羊腿遞給我。我搖了搖頭。我不好奇你為什么要救我,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我只想提醒你,我們的交易,只關于龍雀玨和皇位。
我的死活,不應該在你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蔽冶仨毱睬尻P系。
我不能讓他覺得我對他有任何依賴,或者覺得我們之間除了交易,還有別的什么。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長,幾乎將我完全籠罩。
“公主,”他湊近我,壓低了聲音,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耳邊,“你是不是覺得,你了解我?
了解這場交易?”我沒有后退,迎著他充滿壓迫感的目光?!拔也恍枰私猓?/p>
我只需要你遵守承諾?!薄俺兄Z?”他嗤笑一聲,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我腰間。
那里掛著一枚玉佩。是我生母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樣式古樸,
上面雕著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雀鳥。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塊玉佩,很別致。
”他的手指幾乎要觸碰到那枚玉佩,“這上面的雀鳥,公主可知它的來歷?”我的血,
瞬間涼了半截。這只雀鳥的紋樣……和那日,汪直在御花園掉落的那枚銅錢上的紋樣,
幾乎一模一樣!怎么會?我這枚玉佩,自我記事起就戴在身上,宮中人人都見過,
從未有人覺得它有何特殊。為什么阿史那·曜會注意到它?“不過是尋常的喜鵲登枝罷了,
圖個吉利?!蔽覐娮麈?zhèn)定,語氣平靜?!笆菃??”他直起身子,眼神變得幽深莫測,
“我倒覺得,它更像我們狄戎傳說中的……龍雀?!饼埲福∵@兩個字像一道驚雷,
在我腦中轟然炸響。龍雀玨……龍雀……我看著他,這個男人,他到底知道什么?他尋找的,
根本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玉玨,他有明確的目標!而這個目標,竟然和我母親的遺物有關!
前世的一切,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模糊起來。我以為我看清了棋局,卻發(fā)現(xiàn),
自己連棋盤是什么樣子的,都還沒弄明白?!叭踝诱鏁f笑。”我聽到自己干巴巴的聲音,
“我累了,先回房休息?!蔽也桓以倏此?,轉(zhuǎn)身就走。身后,傳來他低沉的,
仿佛從喉嚨深處發(fā)出的聲音?!肮?,別急著走。”“總有一天,你會親手把它交給我。
”他的語氣,充滿了勢在必得的篤定。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加快了步伐,
幾乎是逃回了房間。關上門,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謶?,
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從四面八方將我緊緊攥住。父皇,汪直,謝珩,
阿史那·曜……他們每個人,都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而我,
就是那只在網(wǎng)中垂死掙扎的蝴蝶。不。我不是蝴蝶。我摸著腰間的玉佩,那冰涼的觸感,
讓我的理智慢慢回籠。我是李昭陽。是死過一次,從地獄爬回來的李昭陽。我攥緊玉佩,
眼神重新變得狠戾。不管你們想要什么,不管這玉佩里藏著什么秘密。想從我手里拿走東西?
那就用你們的命來換!第二日天光微亮,我便醒了。整整一夜,我睜著眼,
聽著帳外巡邏的狄戎士兵那沉重的腳步聲,一遍遍在腦中復盤阿史那·曜昨夜的話。龍雀。
他知道龍雀。他要的,是我母親留給我的玉佩。我坐起身,摸著腰間那片冰涼的玉,
心底的寒氣卻比玉石更甚。父皇,你到底在圖謀什么?把我當成誘餌,
將這枚“龍雀玨”送到狄戎人面前,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公主,您醒了?
”貼身宮女春兒端著銅盆進來,見我臉色發(fā)白,嚇了一跳,“您可是又不舒服了?
”我搖搖頭,由著她伺候我梳洗。鏡中的我,面色蒼白,眼下是藏不住的青黑,
一副被嚇破了膽的孱弱模樣。很好。這樣很好。我越是看起來不堪一擊,那些藏在暗處的狼,
才會越放松警惕。走出帳篷時,晨間的寒風帶著草腥味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披風。不遠處,阿史那·曜正站在火堆旁,擦拭他那柄標志性的彎刀。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直直看了過來。那眼神,
不再是昨夜那種帶著侵略性的審視,反而多了一種……耐心。像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獵人,
已經(jīng)布好了陷阱,只等著獵物自己走投無路,一頭撞上去。我心口一窒,慌忙低下頭,
快步走向自己的馬車。身后,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可那道目光,卻像釘子一樣,
牢牢釘在我的背上。車隊再次啟程,氣氛變得詭異。隊伍中央,多了一輛囚車。
里面關著幾個昨夜被抓的刺客,據(jù)說是某位被父皇申飭過的藩王派來的。我掀開車簾一角,
冷冷看著。這不過是開胃菜。真正想讓我死的人,此刻正“保護”著我,
或者對我“關懷備至”。果然,沒過多久,謝珩的馬就與我的馬車并行了。他一身白衣,
在粗獷的狄戎隊伍里,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自成一派風雅。“公主昨夜受驚了。
”他遞過來一只小巧的暖爐,“南境的寒炭,無煙無味,能暖手,也能安神?!蔽腋糁嚭?,
低聲道謝,卻沒有伸手去接?!爸x公子有心了。只是男女有別,這般恐怕不妥。
”他似乎料到我的反應,也不堅持,自己收回了手,臉上笑意不減?!笆窃谙绿仆涣恕?/p>
”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壓低了些,“公主可知,昨夜阿史那王子與您說了什么?我看他今日,
對您的態(tài)度似乎大不相同。”來了。這條毒蛇,終于吐出了信子。我心里冷笑,
聲音卻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和茫然?!叭踝印?,他只是問了我玉佩的來歷,
說上面的花紋……很像他們狄戎的神鳥?!蔽彝nD了一下,仿佛在回憶那可怕的場景。
“我也不懂,只是覺得……他的眼神很嚇人。”謝珩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眼中有什么東西飛快閃過?!吧聒B?”他像是來了興趣,“倒是在下孤陋寡聞了。
看來狄戎此行,所圖非小啊?!彼麤]有再多問,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放下車簾,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所圖非???你們每一個,都是所圖非??!下午,車隊在一處驛站休整。
汪直陰沉著臉,出現(xiàn)在我門外。“公主,陛下有口諭?!蔽夜蛳陆又肌?/p>
不過是些讓我安分守己,顧全大局的廢話。念完口諭,汪直卻沒走。他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
在我身上掃過,最后,落在了我腰間的玉佩上?!肮鬟@塊玉佩,是先皇后的遺物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此去狄戎,路途遙遠,人心叵測?!彼朴频卣f,
聲音像毒蛇在地上爬行,“貼身之物,尤其還是先皇后留下的念想,可得收好了,
千萬別讓外人瞧了去,更別弄丟了?!边@話,意有所指。他是在警告我,
離阿史那·曜遠一點。也是在提醒我,我身上這件東西,父皇盯著呢!我垂下眼,
做出恭順的模樣?!岸嘀x汪公公提點,昭陽記下了。”他“嗯”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
那身灰色的宦官服,像一團散不去的陰影。我緩緩站起身,看著他消失的背影,
渾身的血液幾乎都要凝固了。父皇,汪直,謝珩,阿史那·曜。你們都想要這塊玉佩。
都想從我這里,得到那個關于“龍雀”的秘密。好啊。我攥緊了玉佩,
嘴角勾起一個自己都未察覺的,冰冷而瘋狂的弧度。那就來拿??纯茨銈?,誰能笑到最后。
看看我這枚棋子,到底會先要了誰的命!他刀刃轉(zhuǎn)向,帶起一陣風。
我甚至能嗅到上面淡淡的血腥氣,是剛才擋住阿史那·烈長矛時沾上的?!跋牖蠲?,
就跟我的人走?!卑⑹纺恰り椎穆曇魤旱酶?,幾乎要被風聲吞沒,“現(xiàn)在,立刻。
”他身后,阿史那·烈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再次挺矛沖來,
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曜!你竟敢為了一個胤人女人背叛王族!”“閉嘴,蠢貨!
”阿史那·曜頭也不回,反手一刀,動作快得匪夷所思。不是格擋,是劈砍。“鐺!
”一聲巨響,伴隨著阿史那·烈痛苦的悶哼,那柄精鐵長矛竟被他硬生生從中斬斷!
矛頭帶著半截桿子飛旋出去,砰一聲砸在樹干上,震落一地枯葉。我瞳孔猛縮。
這家伙……好大的力氣!這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武藝,簡直是怪物。阿史那·烈握著半截矛桿,
虎口鮮血淋漓,整個人都傻了,滿臉的不可置信?!澳恪彼齑蕉哙?,
一個字都說不完整。阿史那·曜卻懶得再看他一眼,側臉對著我,
下巴朝林子深處某個方向一揚。那里,黑暗中,幾道模糊的黑影一閃而沒。是他的人。
“我的耐心有限,公主。”他語調(diào)冰冷,像是在談論天氣,“你爹的命,捏在你手里。
”他指的,是我刀下的狄戎可汗。我心念電轉(zhuǎn)。跟他走?進了他的地盤,
我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刹蛔?,現(xiàn)在就得死。阿史那·烈那幫人已經(jīng)紅了眼,
等他們反應過來,會把我連同老可汗一起剁成肉醬。媽的,兩杯毒酒,我選一杯慢性的。
“我怎么信你?”我聲音嘶啞,竭力保持鎮(zhèn)定,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瞥向他腰間的彎刀。
那把刀,剛才斬斷了鐵矛。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是嘲諷。
“你沒得選?!彼f完,不再給我猶豫的機會,突然對我身后喝道:“動手!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背后一股大力襲來!不是攻擊,而是一只手掌猛地按住我的后心,
將我往前推!草!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撲倒。挾持著老可汗,我根本沒法穩(wěn)住身形。
混亂中,兩道黑影從我身側掠過,快如鬼魅。他們目標明確,
一人接手我懷里軟塌塌的老可汗,另一人則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氣大得驚人,
我的手腕瞬間被捏得生疼。“放開!”我厲聲尖叫,手里的銀針刀幾乎要脫手?!肮?,
得罪了?!币粋€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下一秒,我整個人被凌空抱起,扛在了肩上。
天旋地轉(zhuǎn)!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被顛得七葷八素。視線里,是倒過來的樹影和火光。
我看到阿史那·曜冷漠的側臉,他已經(jīng)收刀入鞘,轉(zhuǎn)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阿史那·烈和他手下的士兵似乎才從震驚中回過神,發(fā)出震天的怒吼和叫罵?!皵r住他們!
”“阿史那·曜叛變了!”箭矢破空聲呼嘯而來,帶著死亡的氣息。
扛著我的人身形靈活得不像話,在林間左突右閃,將那些箭矢一一避過。
我能聽到箭矢“咄咄咄”釘入樹干的聲音,就在我耳邊炸開。我死死咬住嘴唇,
嘗到了一股血腥味。這他媽算什么?綁架?顛簸中,我勉強扭頭,
看見阿史那·曜的幾個親衛(wèi)已經(jīng)和阿史那·烈的士兵混戰(zhàn)在一起。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而阿史那·曜本人,卻帶著我們幾個,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更深的黑暗里。
他壓根就沒打算戀戰(zhàn),目的明確得可怕——帶走我,還有他爹。風在耳邊呼嘯,
我的長發(fā)被吹得狂亂,糊了一臉??钢业娜四_步極快,在崎嶇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我腦子飛速運轉(zhuǎn)。阿史那·曜費這么大勁把我弄出來,絕不是發(fā)善心。他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