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365個日夜的冰冷、絕望和屈辱。蘇晚站在盛夏灼熱的陽光下，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身上是入獄時那套早已洗得發(fā)白變形的廉價T恤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邊緣開裂的塑料拖鞋。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薄薄的、印著看守所字樣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她僅有的“財產(chǎn)”：一張釋放證明，一張身份證，還有……一張皺巴巴的、數(shù)額為三千塊的現(xiàn)金支票。這是她在監(jiān)獄小工廠沒日沒夜踩縫紉機(jī)，用血汗和屈辱換來的“賠償金”和路費。
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一年的牢獄生活，讓她習(xí)慣了陰暗和逼仄，此刻站在喧囂的街頭，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她只覺得頭暈?zāi)垦?，格格不入。皮膚是長期不見陽光的慘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原本就單薄的身體更是瘦得脫了形，寬大的衣服掛在身上，空蕩蕩的。手腕上，還殘留著和獄友沖突時被指甲抓破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紅傷疤。
自由了?？蛇@自由，像一件沉重而破爛的外衣，披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上，只帶來更深的迷茫和刺骨的寒意。盛璟？那里早已是沈清漪的王國，她是釘在恥辱柱上的“抄襲犯”和“挪用公款犯”。顧衍之？那個親手將她送進(jìn)監(jiān)獄的男人，恐怕早已將她徹底遺忘在塵埃里。家？那個吸干她骨血、又親手將她推入深淵的“家”……
她捏緊了手里那三千塊的支票，指關(guān)節(jié)泛白。這是她僅有的、通往未知明天的、微薄得可憐的船票。
就在她茫然四顧，不知該往何處挪動腳步時，一個熟悉到讓她骨髓發(fā)冷的身影，如同聞到腐肉味的鬣狗，猛地從街角沖了過來！
是母親。
一年不見，她似乎更蒼老了些，頭發(fā)花白雜亂，眼袋浮腫下垂，身上那件褪色的花襯衫沾著油污。但那雙眼睛，在看到蘇晚手里那張支票時，瞬間迸發(fā)出貪婪的精光，亮得驚人！
“晚晚！我的女兒！你可出來了！媽想死你了！”母親干嚎著撲上來，涕淚橫流，張開雙臂就要擁抱她，那濃重的廉價雪花膏和汗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蘇晚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避開那虛偽的擁抱，眼神冰冷麻木，像看一個陌生人。一年的鐵窗生涯，足夠讓她看清這“親情”面具下最猙獰的貪婪。
母親的擁抱落空，臉上虛偽的悲痛瞬間扭曲，換上了蘇晚最熟悉的、刻薄而理所當(dāng)然的嘴臉：“錢呢？！明哲還在醫(yī)院躺著呢！后續(xù)治療費、營養(yǎng)費，還有那些追債的天天堵門！快把錢給媽！”她的目光像鉤子一樣死死釘在蘇晚攥著支票的手上，枯瘦的手指直接伸過來就要搶！
“這是我的錢?！碧K晚的聲音沙啞干澀，卻帶著一種死水般的平靜。她將拿著支票的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緊緊攥著那個透明的塑料袋，塑料袋的邊緣勒進(jìn)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提醒著她此刻唯一的真實。
“你的錢？！”母親瞬間炸了，聲音尖利得如同砂紙摩擦，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晚臉上，“沒有我和你爸，哪來的你？！沒有我們把你養(yǎng)大，你能活到今天？！現(xiàn)在你出來了，翅膀硬了？連親媽親弟弟都不管了？！你這個白眼狼！喪門星！坐牢都坐得沒良心了！”
她一邊歇斯底里地咒罵，一邊如同瘋婦般撲上來撕扯蘇晚的胳膊，枯瘦的指甲狠狠掐進(jìn)蘇晚手臂上尚未愈合的傷口里！
“??！”蘇晚痛得倒抽一口冷氣，手臂上傳來皮肉被撕開的尖銳痛楚，鮮血瞬間從傷口滲出，染紅了破舊的T恤袖口。劇痛讓她下意識地松開了緊攥的手。
就是這一瞬間的松懈！
母親眼中精光爆閃，如同餓狼撲食，枯瘦如柴的手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從蘇晚背在身后的手里，狠狠抽走了那張皺巴巴的三千塊支票！
“拿來吧你！喪良心的東西！”母親攥著支票，臉上是扭曲的狂喜和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猙獰，她迅速將支票塞進(jìn)自己油膩的內(nèi)衣口袋，還用力拍了拍，仿佛怕它飛走。做完這一切，她惡狠狠地瞪了蘇晚一眼，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和親情，只有刻骨的怨毒和貪婪滿足后的得意。
“呸！晦氣！”她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濃痰，仿佛蘇晚是什么骯臟的垃圾，然后頭也不回地、腳步飛快地消失在人流中，生怕蘇晚追上來。
蘇晚僵立在原地，手臂上被抓破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暗紅。她看著母親消失的方向，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看著地上那攤刺目的、屬于自己的血……世界一片死寂。心臟的位置，像是被徹底挖空了，只剩下一個呼呼灌著冷風(fēng)的、巨大的、血淋淋的窟窿。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絕望。只有一片徹底的、冰冷的、死寂的荒蕪。原來，深淵之下，還有地獄。而她，早已沉淪至底，連最后一點微光都被血親親手掐滅。
盛夏的天，說變就變。剛才還烈日灼灼，轉(zhuǎn)眼間烏云壓頂，狂風(fēng)卷著沙塵和塑料袋呼嘯而來。豆大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砸落，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街上的行人驚叫著四散奔逃。
蘇晚沒有動。她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站在傾盆暴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她澆透，單薄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雨水沖刷著她手臂上的傷口，帶來陣陣刺骨的冰涼和鈍痛。血水混著雨水，在她腳邊蜿蜒流淌。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還能去哪里。世界之大，竟無她立足之地。三千塊，她唯一的希望，被親生母親像搶垃圾一樣搶走了。她還有什么？一條爛命？在這骯臟的雨里，在這冰冷的人間？
意識開始模糊。身體的極度虛弱、精神的徹底崩潰、傷口的失血、冰冷的雨水……所有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將她殘存的力氣一絲絲抽離。她踉蹌著，像喝醉了酒，漫無目的地走進(jìn)一條狹窄、骯臟、彌漫著濃重腐爛氣味的背街小巷。
雨水在坑洼的地面積聚成渾濁的水洼，漂浮著菜葉、塑料袋和不明污物。幾只碩大的老鼠在堆積如山的黑色垃圾袋旁竄過，發(fā)出吱吱的尖叫。蘇晚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軟，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栽倒！
“噗通！”
泥水四濺。她半個身子砸進(jìn)了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滲著污水的垃圾堆旁。冰冷的泥漿糊滿了她的臉頰和手臂。刺鼻的腐臭味直沖鼻腔。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卻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她的身體，帶走最后一點溫度。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沉向無邊無際的黑暗。
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
也好…這爛透的人生，這骯臟的世界……
就在她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最后一刻，一只沾著油彩和泥點、卻異常溫暖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冰冷刺骨、滿是污泥的手腕！
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將她從冰冷的泥水里猛地拽了起來！蘇晚虛弱地撞進(jìn)一個帶著松節(jié)油和煙草混合氣息的懷抱。雨水暫時被擋住，頭頂似乎多了一片遮蔽。
她艱難地、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只能看到一個高大的、穿著沾滿各色油污工裝褲的身影輪廓。雨水順著他略顯凌亂的灰白頭發(fā)和剛毅的下頜線流下。他的眼神很銳利，像鷹隼，此刻卻緊緊鎖在她蒼白如紙、沾滿污泥的臉上，帶著一種震驚和……難以言喻的專注。
“丫頭！丫頭！醒醒！”他的聲音粗糲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力量感。他用力拍打著蘇晚冰冷的臉頰。
蘇晚的意識在劇痛和冰冷中掙扎著，渙散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男人沾滿油彩的工裝褲口袋。那里，插著一本露出半截的、被雨水打濕的速寫本。本子攤開著，上面用炭筆潦草地勾勒著一個女人的側(cè)影——線條凌厲，姿態(tài)卻帶著一種不屈的、近乎悲壯的力量感。那線條，那筆觸……竟莫名地讓她想起自己那份早已被撕碎的“涅槃”初稿！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極其微弱的電光，瞬間刺破了她沉淪的意識！她猛地咳出一口冰冷的泥水，渙散的瞳孔艱難地聚焦在男人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此刻卻寫滿擔(dān)憂和探究的臉上。
男人見她有了反應(yīng)，緊鎖的眉頭微微松開一絲，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刀。他沒有再追問，只是用那雙沾滿油彩卻異常沉穩(wěn)的手，迅速而小心地將她半扶半抱起來，讓她虛弱的身體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盡量避開她手臂上還在滲血的傷口。
“撐?。 彼秃鹨宦?，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半抱著她，用自己寬闊的肩膀為她擋住大半風(fēng)雨，邁開大步，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巷子深處、一盞在風(fēng)雨中搖曳的昏黃燈火走去。
那盞燈，掛在一個不起眼的、掛著“墨跡未干”破舊木牌的小店門口。雨水沖刷著木牌，也沖刷著蘇晚臉上冰冷的泥漿和絕望。她靠在男人帶著油彩和煙味的懷里，身體冰冷，意識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手臂傷口傳來的尖銳痛楚，和男人臂彎里傳來的、那微弱卻無比真實的、屬于活人的體溫。
以及，那本插在他口袋里、被雨水打濕的速寫本上，那抹凌厲而熟悉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