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跡未干”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傾盆的暴雨和世界的喧囂。逼仄的空間里彌漫著濃烈的、混雜的氣息：刺鼻的松節(jié)油、陳年紙張的霉味、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顏料特有的微甜。一盞懸掛在低矮天花板上的老式白熾燈，散發(fā)著昏黃而溫暖的光暈，在布滿斑駁油彩和涂鴉的墻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蘇晚被半扶半抱地安置在一張鋪著破舊軍綠色帆布的長條工作臺上。冰冷的金屬臺面透過濕透的衣服傳來刺骨的寒意，讓她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身體像被拆散了架，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手臂上被母親抓破的傷口暴露在渾濁的空氣里，邊緣紅腫外翻，滲著血水和泥污，猙獰可怖。
“忍著點(diǎn)！”那個救她的男人——周墨，聲音依舊粗糲沙啞，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利落。他轉(zhuǎn)身從墻角一個堆滿雜物的破舊木柜里翻出一個斑駁掉漆的紅十字藥箱，又端來一盆冒著熱氣的清水。他擰干一條還算干凈的舊毛巾，看也沒看蘇晚，直接按在她手臂的傷口上！
“唔！”劇烈的刺痛讓蘇晚瞬間弓起了身體，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
“臟東西不弄干凈，等著爛掉截肢？”周墨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手上的動作卻穩(wěn)而快。他用沾了溫水的毛巾，毫不留情地擦拭著傷口周圍的污泥和血痂，力道大得讓蘇晚眼前陣陣發(fā)黑。接著，他打開一瓶刺鼻的雙氧水，直接倒了上去！
“嗤啦——！”
劇烈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伴隨著鉆心的灼燒感，蘇晚痛得悶哼出聲，額頭瞬間布滿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周墨眼皮都沒抬一下，迅速用干凈的紗布吸掉多余的藥液，撒上黃色的消炎藥粉，再用有些發(fā)黃的繃帶利落地包扎好。
處理完傷口，他又扔過來一條同樣破舊但干燥的毛巾：“把身上擦擦，濕衣服脫了?！闭Z氣是命令式的，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他自己則背過身去，在一張堆滿畫筆、顏料管和廢棄畫框的工作臺前坐下，拿起一塊碳條，對著墻上釘著的一張破舊報(bào)紙開始涂抹，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剛才那個在暴雨中把人從垃圾堆里拖出來、又粗暴處理傷口的人不是他。
蘇晚蜷縮在冰冷的工作臺上，裹著那條散發(fā)著淡淡霉味和油脂味的干毛巾，凍得牙齒咯咯作響。她看著周墨寬厚而略顯佝僂的背影，看著他專注地在報(bào)紙上涂抹著凌厲的線條?；椟S的燈光下，他灰白的頭發(fā)凌亂，側(cè)臉線條剛硬如同刀劈斧鑿，眼神銳利地鎖在紙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這個古怪、粗暴、又莫名救了她一命的男人，像一團(tuán)充滿矛盾的迷霧。
身體的冰冷并沒有持續(xù)太久。一股灼熱，如同地下涌動的巖漿，開始從四肢百骸深處蔓延開來。起初是微微的發(fā)燙，很快便發(fā)展成燎原之勢。寒意被驅(qū)散，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的燥熱。蘇晚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口干舌燥，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她裹緊了毛巾，身體卻控制不住地發(fā)抖，牙齒的咯咯聲更響了。視線開始模糊，昏黃的燈光在眼前暈開成一片晃動的光斑。周墨涂抹碳條的沙沙聲忽遠(yuǎn)忽近，像隔著厚厚的玻璃。胃里空得發(fā)疼，一陣陣抽搐，卻又翻涌著惡心的感覺。
意識開始不受控制地沉浮、飄散。
她看到母親枯瘦如柴的手狠狠搶走那張三千塊支票，臉上是猙獰的狂喜……
看到顧衍之站在盛璟財(cái)務(wù)部門口，眼神冰冷如萬年寒冰，薄唇輕啟：“報(bào)警。”
看到沈清漪站在會議室投影前，指著她那份“涅槃”設(shè)計(jì)稿，語氣溫柔而殘酷：“為什么和我未公開的手稿如此相似？”
看到林薇得意洋洋地舉著手機(jī)，屏幕上是她簽字的挪用公款申請單……
看到看守所冰冷的鐵窗，獄友兇狠的推搡，縫紉機(jī)單調(diào)到令人發(fā)瘋的嗡鳴……
最后，定格在顧衍之書房里，那張被她捏在手里、最終摔碎在地的薰衣草花田照片，照片上沈清漪的笑容明媚刺眼，照片右下角，“致清漪”三個字，如同淬毒的針……
混亂的畫面碎片交織翻滾，伴隨著巨大的冤屈、被至親背叛的徹骨寒意、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絕望……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拉扯著她不斷下墜，墜向無邊的、黑暗的深淵。身體越來越燙，像一塊燒紅的炭，而靈魂卻冷得發(fā)抖，仿佛浸泡在冰海里。
“水……”她無意識地發(fā)出微弱的呻吟，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一只粗糲、帶著油彩和煙草味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覆上蘇晚滾燙的額頭。
“嘖！”周墨收回手，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他轉(zhuǎn)身，動作粗暴地翻箱倒柜，找出一個落滿灰塵、水銀柱都模糊不清的舊體溫計(jì)，甩了甩，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蘇晚滾燙的腋下。
“夾緊！別動！”
冰冷的玻璃觸感讓蘇晚打了個激靈，短暫的清醒。她費(fèi)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是周墨那張?jiān)诨椟S燈光下顯得更加冷硬嚴(yán)肅的臉。他正擰開一瓶礦泉水，動作談不上溫柔地扶起她的頭，將冰涼的瓶口湊到她干裂出血的唇邊。
“喝！”
清涼的水流入口腔，如同甘霖滋潤龜裂的土地。蘇晚貪婪地吞咽著，水流順著喉嚨滑下，帶來短暫的、近乎奢侈的慰藉。但這點(diǎn)清涼很快被體內(nèi)更洶涌的灼熱吞噬。
幾分鐘后，周墨抽出體溫計(jì)，湊到燈光下瞇著眼看?；椟S的光線下，模糊的水銀柱頂端，赫然頂在了接近40度的位置！
“40度！”周墨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他放下體溫計(jì)，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死死鎖住蘇晚渙散而痛苦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她瀕臨崩潰的靈魂深處。
“丫頭，”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混亂意識的力度，像重錘敲擊在破敗的鼓面上，“聽好了！我沒錢送你上醫(yī)院！也沒那閑工夫伺候一個想死的人！”
他俯下身，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刻滿深刻皺紋的臉逼近蘇晚燒得通紅的臉頰，鷹隼般的眼睛里沒有絲毫同情，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和鄙視。
“現(xiàn)在，你只有兩條路！”
他伸出兩根粗糙的、沾滿油彩和碳灰的手指，在蘇晚模糊的視線里晃動。
“第一條路：就這么燒著，燒成傻子，燒成肺炎，或者傷口感染爛掉，最后像條野狗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我這堆破爛里！我給你卷張草席，扔回昨天那個垃圾堆！干干凈凈！”
每一個字都冰冷刺骨，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進(jìn)蘇晚混沌的意識里。死亡，像具象化的黑色陰影，帶著垃圾堆的腐臭氣息，撲面而來。
“第二條路，”周墨收回一根手指，剩下那根食指，幾乎要點(diǎn)到蘇晚的鼻尖，“把你這身爛骨頭給我撐住了！熬過今晚！燒退了，傷口不爛了，命撿回來了——”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野蠻的命令：
“那就給我爬起來！拿起筆！把你在監(jiān)獄里沒踩完的縫紉機(jī)，換成畫筆！把你憋在肚子里那點(diǎn)沒燒干凈的怨氣、恨意、還有那點(diǎn)可憐巴巴的不甘心——通通他媽的畫出來！畫到紙上！畫到布上！畫到讓那些把你踩進(jìn)泥里的王八蛋，瞪瞎他們的狗眼！”
“告訴我！選哪條？！”
滾燙的高熱灼燒著神經(jīng)，混亂的意識碎片在腦海里瘋狂沖撞。周墨那如同驚雷般的詰問，卻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狠狠劈開了蘇晚混沌的腦海！
死？
像條野狗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垃圾堆里？被一張破草席卷著，扔回那個充滿惡臭和冰冷的地方？然后呢？被老鼠啃噬？被雨水泡爛？成為城市角落里一具無人問津的腐尸？
母親會為她掉一滴淚嗎？不會！她只會罵她死得晦氣！
顧衍之會知道嗎？知道了，恐怕也只會冷漠地說一句：“處理干凈?！?/p>
沈清漪呢？大概會優(yōu)雅地掩唇，惋惜地說一句：“真是……可惜了。”
而她的“涅槃”，她那份被撕碎、被污蔑的設(shè)計(jì)，將和她腐爛的肉體一起，永遠(yuǎn)埋葬在骯臟的污泥之下，再無重見天日之時(shí)！她蘇晚的名字，將永遠(yuǎn)和“抄襲犯”、“挪用公款犯”、“垃圾堆里的無名尸”劃上等號！
不！
一股強(qiáng)烈到幾乎要沖破胸腔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嘶吼，在她靈魂深處轟然炸響！那不僅僅是對死亡的恐懼，更是對這不公命運(yùn)的、積壓了二十多年、被踐踏到塵埃里也未曾徹底熄滅的滔天恨意和不甘！
憑什么？憑什么她要這樣像垃圾一樣死去？憑什么那些吸她血、剽她心、將她推入深淵的人，可以光鮮亮麗地活在陽光之下？她不甘心！她死也不甘心！
混沌的視線里，周墨那雙銳利如鷹隼、燃燒著某種近乎狂熱的火焰的眼睛，死死地、充滿壓迫感地盯著她，像在等待一個最終的審判。
“選！”他再次低吼，那聲音如同重錘，敲碎了最后一絲猶豫的屏障。
蘇晚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干裂的唇瓣滲出血絲。她用盡全身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張開嘴。喉嚨里像是堵著燒紅的炭，發(fā)出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決絕的狠厲：
“活……”
聲音微弱，卻像一把淬火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凝固的空氣里。
她渙散的眼神死死聚焦在周墨臉上，仿佛要將這唯一的選擇刻進(jìn)靈魂深處，用盡最后一絲意志，從牙縫里擠出那個重逾千斤的字：
“……我選活！”
最后一個字落下，如同耗盡了生命所有的燈油。眼前周墨那張剛毅而充滿力量感的臉?biāo)查g模糊、旋轉(zhuǎn)、徹底陷入一片無邊的黑暗。身體最后一點(diǎn)支撐力消失，她像斷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工作臺冰冷的帆布上，徹底失去了意識。
昏黃的燈光下，周墨緊繃如巖石的臉上，那刀劈斧鑿般的冷硬線條，在聽到那聲嘶啞卻決絕的“活”字時(shí)，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下。銳利的眼底深處，那團(tuán)狂熱的火焰，似乎燃燒得更加熾烈了。他沉默地注視著工作臺上那個蜷縮成一團(tuán)、滾燙如火炭、氣息微弱卻依舊掙扎著不肯熄滅的生命，久久沒有移開目光。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窗外未停的雨聲，和他自己粗重而悠長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