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在粘稠的瀝青里，每一次掙扎著上浮都耗盡全力。蘇晚是被一陣尖銳的、持續(xù)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噠噠噠噠”聲硬生生拽回人間的。
那聲音密集、單調(diào)、帶著一種工業(yè)流水線特有的冰冷無情，一下下鑿在她混沌的神經(jīng)上。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天花板上那盞昏黃的老式白熾燈，燈罩邊緣積著厚厚的灰塵，幾只小飛蟲圍繞著光暈徒勞地撞著?？諝饫镆琅f是濃烈到化不開的松節(jié)油、劣質(zhì)煙草和……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混雜著嘔吐物的酸氣。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鋪著破舊軍綠帆布的長條工作臺下方的狹窄地鋪上。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硌得骨頭生疼，身上蓋著一件散發(fā)著濃重油彩味和汗味的破舊工裝外套。手臂上的傷口傳來一陣陣鈍痛，但那種燒灼靈魂的高熱似乎退去了，只剩下虛脫般的冰冷和沉重的酸痛。
“噠噠噠噠噠——！”
那刺耳的噪音源頭就在她頭頂上方！蘇晚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視線聚焦，她看到了周墨。
他正坐在工作臺前，背脊挺直得像一塊風(fēng)化的巖石。布滿油彩和污漬的工裝褲包裹著精干有力的雙腿，此刻正沉穩(wěn)而有力地踩著……一臺老式腳踏縫紉機的踏板！那臺縫紉機通體黝黑，油漆剝落，機頭銹跡斑斑，像一頭垂暮的鋼鐵怪獸。周墨粗糙的大手正按著一塊灰撲撲的、看不出材質(zhì)的布料邊緣，布料在機針下飛快地移動，發(fā)出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密集噪音。
他動作嫻熟，眼神專注，仿佛不是在縫補一塊破布，而是在進(jìn)行一項精密的手術(shù)?；椟S的燈光勾勒出他側(cè)臉冷硬的線條，花白的鬢角掛著細(xì)密的汗珠，灰白的頭發(fā)依舊凌亂，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專注和力量感。
蘇晚張了張嘴，喉嚨干裂灼痛，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胃里空空如也，卻翻涌著強烈的惡心感。那持續(xù)不斷的“噠噠”聲，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jìn)她的太陽穴，讓她頭暈?zāi)垦?。在監(jiān)獄小工廠里，她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踩著縫紉機，熬過了365個日夜。那單調(diào)的嗡鳴早已刻進(jìn)她的骨髓，成為噩夢的序曲。如今這聲音再次響起，瞬間將她拖回了那個冰冷、絕望、充滿屈辱的牢籠！
“醒了？”
周墨頭也沒抬，聲音粗糲沙啞，仿佛只是隨口一問。他的腳依舊沉穩(wěn)地踩著踏板，機針依舊在布料上飛梭。
“桌上有粥，喝了。”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工作臺角落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是半碗看不出顏色的、粘稠的糊狀物，散發(fā)著一種可疑的、淡淡的餿味，表面還漂浮著幾點可疑的油花。
蘇晚看著那碗東西，胃里一陣劇烈翻滾。那刺耳的“噠噠”聲更是無孔不入，瘋狂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監(jiān)獄里堆積如山的廉價布料、監(jiān)工兇狠的呵斥、手指被機針扎穿時的劇痛、還有那份永無止境的絕望……畫面碎片洶涌回潮。
“嘔——！”
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側(cè)過身，對著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澀的膽汁混合著酸水被強行擠出喉嚨，灼燒著食道，帶來火辣辣的痛楚。她蜷縮著身體，像一只瀕死的蝦米，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全身的酸痛和手臂的傷口，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內(nèi)衣。
“噠噠噠噠——”縫紉機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甚至在她嘔吐的間隙，顯得更加清晰刺耳。
周墨仿佛沒聽見身后的動靜，依舊專注地踩著踏板，手指沉穩(wěn)地引導(dǎo)著布料。直到蘇晚吐得只剩下痛苦的痙攣，癱軟在地鋪上大口喘息，他才終于停下了動作。
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蘇晚粗重痛苦的喘息和窗外隱約的車流聲。
周墨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籠罩住蜷縮在地鋪上、狼狽不堪的蘇晚。他沒有安慰，沒有詢問，只是走到角落，拿起一個破舊的塑料簸箕和掃帚，面無表情地走到蘇晚嘔吐的地方，動作利落地將地上那灘散發(fā)著酸腐氣味的污物掃進(jìn)簸箕里。
他端著簸箕，從蘇晚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她一眼，徑直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將簸箕里的東西倒進(jìn)門外巷子里的公共垃圾桶。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垃圾桶的惡臭瞬間灌入屋內(nèi)。
周墨關(guān)上門，走回工作臺前，將簸箕和掃帚隨手丟回墻角。他拿起工作臺上那個豁了口的粗瓷碗，走到蘇晚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銳利得像兩把冰冷的刮刀。
“吐完了？”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吐完了就起來，把粥喝了。有力氣吐，沒力氣吃飯？”
那碗散發(fā)著餿味的糊狀物，被周墨那只沾滿油彩和碳灰的手，不容置疑地遞到了蘇晚的鼻子底下。濃烈的餿味混合著他手上松節(jié)油和煙草的氣息，再次猛烈地沖擊著蘇晚脆弱的神經(jīng)。
胃部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但這一次，蘇晚死死咬住了牙關(guān)，將涌到喉頭的惡心感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看著周墨那雙沒有任何溫度、只有冰冷命令的眼睛，看著那碗令人作嘔的糊狀物。求生的本能和那一夜在暴雨垃圾堆旁嘶吼出的“我選活”，像兩根燒紅的鐵絲，狠狠勒緊了她的心臟。
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撐起虛軟的身體，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只沉重的、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壁冰冷粗糙。她沒有看碗里的東西，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仰起頭，像灌毒藥一樣，將那粘稠、冰冷、帶著餿味的糊狀物猛地灌進(jìn)了喉嚨！
滑膩、冰冷、帶著難以形容的怪味，粗暴地滑過食道。胃里瞬間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額頭上青筋暴起，才勉強沒有再次嘔吐出來。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眼眶。
周墨看著她痛苦地吞咽，看著她強忍嘔吐的顫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蘇晚將空碗放下，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虛弱地喘息，他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粗糲，卻拋出了一個更冰冷、更殘酷的問題：
“命暫時撿回來了。然后呢？打算在我這堆破爛里躺到發(fā)霉？還是打算出去繼續(xù)要飯，等著你那個媽再來搶一次？”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僵。母親搶走支票時那猙獰狂喜的臉再次浮現(xiàn)。絕望的冰冷感瞬間蔓延。
“我……沒有錢?！彼穆曇羲粏「蓾瑤е鴿庵氐臒o力感。除了身上這套破爛衣服，她一無所有。
“沒錢？”周墨冷笑一聲，那笑聲像砂紙摩擦，“沒錢就去掙！去偷？去搶？還是……”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上下掃視著蘇晚瘦骨嶙峋、蒼白如紙的身體，最終停留在她細(xì)瘦的、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臂上。
“你這身板，去賣血，還能換點散碎銀子?！?/p>
賣血？！
這兩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蘇晚的心臟。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仿佛這樣就能抵御那刺骨的寒意。在監(jiān)獄里，她見過為了幾包劣質(zhì)香煙或者一點可憐的食物而偷偷賣血的獄友。那些蒼白浮腫的臉、青紫的針眼、還有最后因為感染或虛弱而無聲無息消失的人……那是比踩縫紉機更深的、屬于底層絕望者的深淵。
周墨沒有給她消化震驚的時間。他轉(zhuǎn)身，從工作臺下方一個落滿灰塵的破紙箱里，粗暴地拽出一塊布。那布匹不大，顏色是沉悶的深灰色，質(zhì)地粗糙廉價，邊緣甚至有些毛糙，散發(fā)著淡淡的倉庫霉味。他像扔垃圾一樣，將那塊布“啪”地一聲扔在蘇晚腳邊。
“想要布？想要顏料？想要在這狗屁不通的世道里，把你肚子里那點還沒燒干凈的‘涅槃’畫出來？”周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蘇晚，“那就拿東西來換！”
他伸出那根粗糙的食指，再次用力地點了點蘇晚細(xì)瘦的手臂，語氣斬釘截鐵：
“要么，用你的血！要么，用你的命去掙！這世上，沒有白吃的餿粥，更沒有白畫的夢想！”
深灰色的廉價布料，像一塊沉重的裹尸布，靜靜地躺在蘇晚腳邊冰冷的水泥地上，散發(fā)著陳腐的霉味。周墨的話，如同淬了冰的重錘，每一個字都砸得她靈魂震顫。
用血換？還是用命去掙？
餿粥的怪味還在口腔里殘留，手臂上包扎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母親搶錢時那張貪婪猙獰的臉，顧衍之冰冷宣判“報警”時的眼神，沈清漪指著她設(shè)計稿時那虛偽的痛心……所有的屈辱、絕望、被拋棄的冰冷，在這一刻，被周墨這殘酷到極致的“交易”，徹底點燃，化為一股焚心蝕骨的烈焰！
她死死地盯著腳邊那塊深灰色的、丑陋的、散發(fā)著霉味的布。那不是布，是周墨扔給她的戰(zhàn)書！是她從地獄爬回人間后，必須面對的第一個、也是最殘酷的現(xiàn)實——活下去，需要代價！證明自己，更需要血與骨的奠基！
一股狠戾之氣，從她干涸的心湖最深處，如同巖漿般轟然噴發(fā)！她猛地抬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那雙因為高燒和嘔吐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像兩口燃燒著地獄之火的枯井！沒有恐懼，沒有猶豫，只有一種破釜沉舟的、近乎自毀的決絕！
她沒有去看周墨，也沒有去看那塊布。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工作臺旁，那臺剛剛停止喧囂、此刻安靜蟄伏的、黝黑冰冷的老式縫紉機上！那曾經(jīng)是她噩夢的象征，此刻，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活著”的、沾滿鐵銹和血污的階梯！
蘇晚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fù)纹鹛撥浀纳眢w！動作因為虛弱和疼痛而踉蹌，但她眼神里的火焰卻未曾動搖分毫。她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臺縫紉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卻異常堅定。
她推開周墨隨意扔在機頭上的幾塊碎布，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粗暴。然后，她拉開那把同樣破舊的、吱呀作響的木椅，重重地坐了下去！冰冷的金屬椅面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她伸出依舊在微微顫抖的手，抓起了被周墨扔在腳邊的那塊深灰色廉價布料！
布料粗糙的質(zhì)感摩擦著她掌心的皮膚，帶來一種真實的、冰冷的觸感。她將布料的一角粗暴地塞到機針下，然后，深吸一口氣——
右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踩下了那冰冷的金屬踏板！
“噠！”
一聲尖銳的啟動聲！
緊接著，是更加密集、更加瘋狂、仿佛帶著無盡怨氣和狠戾的咆哮！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機針如同瘋狂的毒蛇，在深灰色的廉價布料上瘋狂噬咬、穿刺！蘇晚蒼白的手指死死按著布料，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臂上包扎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而再次滲出血跡，染紅了繃帶。她的眼神空洞而專注，死死盯著機針下那飛速移動的、毫無美感的針腳，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屈辱、絕望和剛剛被點燃的、焚盡一切的恨意，都通過這冰冷的機針，狠狠地、一針一針地釘進(jìn)這塊粗糙的布里！
汗水迅速從她蒼白的額頭滲出，順著鬢角滑落，滴在飛速移動的布料上，洇開深色的斑點。胃里因為那碗餿粥和劇烈的動作再次翻江倒海，但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彌漫，硬生生將嘔吐感壓了下去！
昏黃的燈光下，周墨抱著胳膊，靠在布滿油彩的墻壁上，沉默地看著那個坐在縫紉機前、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瘋狂踩踏的身影?？粗n白臉上滾落的汗珠，看著她手臂繃帶上洇開的血跡，看著她眼中那燃燒著毀滅與重生兩種火焰的、令人心悸的光芒。他銳利的眼底深處，那團狂熱的火焰，無聲地燃燒著，比之前更加熾烈。
狹小的工作室里，只剩下那臺老邁縫紉機發(fā)出的、如同垂死野獸般瘋狂咆哮的“噠噠”聲，以及蘇晚粗重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喘息。這聲音，不再是監(jiān)獄里絕望的哀鳴，而是她從地獄爬回人間后，用血與痛奏響的第一曲、充滿恨意與不甘的……戰(zhàn)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