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要斷了，怎么這么痛。
痛。
不是打針的刺痛，也不是摔跤的鈍痛，而是那種帶著鋸齒的鐵鉗猛地咬住骨頭，肌肉拉扯著，像被開口做成菊花樣的瓶蓋一不留神吞掉了盲目刺探進去的食指，卻發(fā)現(xiàn)抽不出來，只有再一點一點往里嵌的劇痛，放大十倍。
吳宵此刻就感覺右腿像是被扔進了這大號瓶蓋，猶如絞肉機，每根神經(jīng)都在尖叫，血順著褲管往下淌，在泥地里積成一小灘，暗紅色的，還冒著熱氣。泥水混著血珠漫過腳踝，涼絲絲的，卻擋不住骨頭縫里往外鉆的灼痛，像是有團火在順著骨頭燒。
他想喊，喉嚨里卻堵著團爛棉絮一樣，只能發(fā)出“嘶嘶”的抽氣聲。
眼睛死死盯著那只咬著自己的鐵夾子——銹得發(fā)紅的鐵板上纏著粗麻繩，麻繩被泥水浸得發(fā)黑，鋸齒邊緣掛著幾縷灰黑色的獸毛，夾口合得死死的，把他的小腿肚擠成了奇怪的形狀。
這玩意兒他小時候也在老家見過，爺爺用來夾野兔的捕獸夾，只是眼前這個更巨大也更猙獰，像頭餓瘋了的野獸，正一點點啃食他的骨頭。
周圍是能沒過胸口的蘆葦，灰綠色的蘆葉邊緣帶著細鋸齒，刮得他胳膊也有些生疼，不過此刻對比顯得無關(guān)痛癢。風穿過蘆葦蕩，發(fā)出“嗚嗚”的響，像是有孩子在遠處哭，又像是無數(shù)根蘆葦在同時磨牙。頭頂?shù)脑铝帘辉普诹艘话?，漏下的光慘白慘白的，把蘆葦?shù)挠白油对谀嗟厣希嵬崤づ?，活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泥地里偶爾有白色的氣泡冒出來，破掉時散出股腥甜的味，不知道是爛泥的腥味，還是自己血的銹甜。
“操……靠靠靠靠啊……”吳宵罵出的話全變了調(diào)。他已經(jīng)試著用手去掰夾子兩邊的彈簧，指尖剛碰到冰冷的鐵面稍微使勁虎口就被震得發(fā)麻，那彈簧硬得跟焊死了長在鐵上，任憑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夾口不僅沒松，反而因為震動往肉里陷得更深。劇痛直順著腿骨往天靈蓋沖，他眼前一黑，栽進泥里，恍惚間看見蘆葦頂上掠過幾只黑影，翅膀扇動的聲音“撲棱棱”的，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楚。
這時才注意到周圍的環(huán)境。
沒有路燈，沒了教學樓，更沒有同桌遞來的紙巾。腳下是沒過腳踝的黑泥，踩上去“咕嘰”作響，泥里混著不知名的碎貝殼和小石子，硌得腳底生疼。遠處有片模糊的水洼，被月光照得像面破鏡子，偶爾像是有魚跳出水面，濺起的水花在夜里看過去，像掉下來的碎銀子，落水時的“撲通”聲能傳很遠。
“這是……哪兒？”吳宵的腦子嗡嗡作響。
最后的記憶停留在青陽一中的三樓廁所。
晚自習第一節(jié)剛下課，走廊里甚至飄著多種辣條的香味，他揣著同桌司馬司徒借的小說《養(yǎng)鐵玄鑒》溜進廁所隔間，憑手感翻到上次沒看完的章節(jié)——主角張元剛剛從養(yǎng)鐵大陸渡海來到木澤大陸，那頁畫著片沼澤，旁邊寫著“土水泊之地多異獸，甚是兇猛”。張元在養(yǎng)鐵大陸時，靠著一把銹鐵劍煉化天地鐵精，硬生生修成了無塵劍仙，劍氣能劈開千里外的巨峰，吳宵正看到他渡海時遇上海怪赤色環(huán)蟒，劍光斬碎巨浪的段落，廁所頂上的白熾燈就開始瘋狂閃爍，電流“滋滋”地響，空氣里突然彌漫開一股鐵銹味的腥氣，比學校后山的廢品站還難聞。他以為是燈泡壞了，剛想站起來，腳下的瓷磚就裂開了縫，涌出暗紅色的泥漿，緊接著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像被一只大手攥住，狠狠往下拽……
完了，掉進廁所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腿上的劇痛碾得粉碎。
吳宵疼得渾身抽搐，喉嚨里擠出變調(diào)的嘶吼：“救命！有沒有人啊——！”喊到第三聲，聲音已經(jīng)劈了叉，只剩下破風箱似的“嗬嗬”聲。他再次用手去掰那鐵夾，卻是一動不動，任憑他憋紅了臉較勁，夾口反而咬得更緊，幾乎揉進骨頭里。
于是他探索著，去泥水里摸，摸到塊拳頭大的石頭，掄起來往鐵夾上砸，“哐當”一聲脆響，震得他手臂發(fā)麻，鐵夾卻紋絲不動，反倒是腿上的傷口被震得更疼，眼前陣陣發(fā)黑。折騰了足有一分鐘，他終于像攤爛泥似的癱在蘆葦叢里，額頭上的冷汗混著泥水往下淌，滴在胸口的校服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除了吳宵，周圍只剩下一點不時風聲。
這時才想起身上的手機。他喘著粗氣摸向褲兜，指尖觸到冰涼的玻璃殼——還在。掏出來時，屏幕上沾著泥，他抬胳膊用袖子胡亂擦了擦，亮起的屏幕刺得他瞇起眼：晚上8點47分，信號格是片刺眼的空白。鎖屏壁紙里，近期某熱播動畫的主角站在星空下，眼神睥睨天下，此刻卻也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狽。
風卷著蘆葦葉擦過臉頰，帶著水腥氣的涼意鉆進衣領(lǐng)，比教室里嗆人的粉筆灰冷得多。吳宵盯著那片空白的信號格，懷疑著撥打電話、找軟件發(fā)求救，徒勞無功，突然笑出了聲，笑聲在空曠的蘆葦蕩里蕩開，又被風揉碎成一片苦澀。
“這是哪里啊，難道是穿越嗎，凡人流開局也不帶這么玩的啊……”吳宵苦笑。他看過的幾百本小說里，主角穿越要么撿到秘籍，要么遇到高人，最次也得有個系統(tǒng)叮咚響。哪有剛落地就被獸夾咬住的？他試著活動腳踝，每動一下，夾子里的鋸齒就像活了一樣往肉里鉆，疼得他渾身發(fā)抖，冷汗把校服后背浸濕了一大片，風一吹，涼得像貼了塊冰。
吳宵盯著屏幕，突然想起剛剛看的那本《養(yǎng)鐵玄鑒》——封面是深藍色的。剛才慌里慌張的，好像隨手塞進了校服口袋。
他騰出一只手摸進口袋，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把書抽出來時，幾片蘆葦葉掉了出來，書頁被泥水浸得發(fā)皺，難道是它帶我穿越的？
這書說不定是什么寶貝，現(xiàn)在卻成了廢紙。他胡亂翻著，想找找有沒有什么“系統(tǒng)激活”“功法入門”之類的字眼，可后面的書頁被水泡得發(fā)脹，字跡早就糊成了一團墨。他只能依稀借著這里明亮的月光看到前面幾頁，講張元在養(yǎng)鐵大陸如何在鐵匠鋪當學徒，如何發(fā)現(xiàn)鐵里藏著“鐵精”，如何用自己的血喂養(yǎng)銹鐵劍。吳宵越翻越急，手指把紙頁都捻破了，也沒找到半個和“穿越者福利”有關(guān)的字。翻到中間時，一張折疊的試卷掉了出來——是上周的數(shù)學周測，同桌的。試卷邊緣沾著塊泥，泥里還嵌著根細蘆葦。
“媽的……”吳宵把試卷揉成一團扔了。腿上的疼越來越烈，開始發(fā)麻，像是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骨頭。他靠在蘆葦叢里，看著天上的月亮，云又飄了過來，把月亮完全遮住了，周圍一下子暗了不少，蘆葦?shù)挠白幼兊酶鼭?，像是要把他吞進去。遠處突然傳來“嗷嗚”一聲叫，不知道是狼還是什么野獸，聲音拖著長音，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就在這時，蘆葦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不是風，是腳步聲，踩著泥水的“咕嘰”聲，還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吳宵的心一下子激動起來，終于來人了，他大喊“救命啊，我被夾子夾到了，出血了，快來人啊”。
叢里竄出來三個人，為首的是個壯漢，得有一米九，穿著件縫縫補補的獸皮坎肩，露出黝黑的胳膊，肌肉一塊一塊的，像石頭雕刻出來的。他手里舉著根插著尖石的木矛，矛尖閃著冷光，矛桿上纏著幾圈紅繩，不知道是裝飾還是什么。另一只手里拎著只半死的野獸——那東西長得像豬，卻比豬瘦，嘴巴里露出兩根彎彎的獠牙，皮毛是灰黑色的，沾著泥和血，和吳宵腿上獸夾掛著的毛看起來一模一樣。
壯漢身后跟著兩個年輕人，也是獸皮打扮，手里拿著短刀，刀柄是用骨頭做的，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花紋。他們腳邊的泥地里留著串很深的腳印，腳印邊緣還沾著些蒼耳，走一步晃一下，像是剛走了很遠的路。他們看到吳宵時，突然停下腳步，嘴里發(fā)出一些怪聲，眼神里滿是警惕，像是看到了什么從沒見過的獵物——也是，在這片只有灰綠蘆葦和黑泥的地方，他身上的藍白校服確實扎眼，像塊掉在泥地里的藍色抹布。
吳宵的心跳得像擂鼓。他這才意識到要真是穿越的話自己有多怪異——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胸前印著“青陽一中”四個紅字，腳上是白色運動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沾滿了泥，在這群穿獸皮、拿石矛的人中間，活像個走錯片場的演員。
“救……救救我……”吳宵想往后伸，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他舉起雙手，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比劃：“我受傷了，我沒有惡意……”
壯漢沒理他，用一種古怪的語言喊了句什么。
那語言是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的，音節(jié)短促又生硬，帶著股土腥味，吳宵一個字也聽不懂。他旁邊的年輕人突然指著吳宵的校服拉鏈，又指了指天上的云，嘴里“哇哇”地叫著，可能是在討論這“怪衣服”是不是從云里掉下來的。
壯漢皺了皺眉，舉著木矛慢慢走過來。他的腳步很沉，每一步都讓泥水“咕嘟”冒泡，泡里的碎草屑打著轉(zhuǎn)往上飄。吳宵看著那磨得發(fā)亮的石矛尖，突然想起剛才那只被拎著的野獸，冷汗又冒了出來——那野獸的脖子上有個洞，邊緣不整齊，一看就是被這石矛戳的。
“我是好人！我……”他還想說什么，壯漢突然蹲下身，盯著他腿上的獸夾，又指了指自己手里拎著的野獸，嘴里重復(fù)著一個詞。
吳宵愣了愣，反應(yīng)過來——這獸夾原本是用來夾那種像豬的野獸的，自己倒霉，成了第一個被夾到的“人”。他急忙點頭，指著獸夾，又指了指自己的腿，做出痛苦的表情：“疼……幫幫我……”
壯漢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咧嘴笑了。他的牙齒又黃又稀，笑起來像頭野獸。吳宵心里一緊，以為他要下殺手，沒想到壯漢放下木矛，從腰間摸出一把小銅刀——那刀看著很舊，刀鞘是用奎豬皮做的，上面還留著獠牙的印子，刀刃卻很亮，能映出他扭曲的臉。他用銅刀在獸夾的機關(guān)處敲了一下，又往旁邊一別，只聽“咔噠”一聲脆響，咬了快半個小時的鐵夾竟然松了。
劇痛瞬間涌了上來，比剛才更甚，像是有把燒紅的錐子猛地扎進骨頭里。吳宵疼得叫出了聲，冷汗順著下巴往下滴，滴在泥地里，濺起細小的水花。壯漢看他站不起來，干脆伸手把他架了起來，往肩上一扛。吳宵的臉差點撞到壯漢后背，聞到一股濃烈的汗味和血腥味，胃里一陣翻江倒?！葘W校食堂的餿飯菜還難聞。
“喂……放我下來……”他掙扎著想下來，卻被壯漢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力道大得差點把他骨頭拍碎。那兩個年輕人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偷偷看他的校服，還時不時互相嗬嗬兩聲，像是覺得這“怪衣服”比他們手里的刀還稀奇。
被扛在肩上顛簸的時候，吳宵才有機會打量這個地方。蘆葦蕩后面是片開闊的灘涂，稀稀拉拉長著幾叢灌木，葉子是暗紅色的，枝椏歪歪扭扭的，像只只爪子。遠處有片模糊的黑影，看著像個村子，村口的方向飄著幾縷煙，在月光里淡淡的，像棉花糖。夜空很干凈，星星密密麻麻的，比城市里亮多了，只是那些星星的位置他一個也認不出來，連北斗七星都找不到，只有幾顆特別亮的，像撒在黑布上的碎玻璃。
“這到底是哪兒啊……”吳宵心里發(fā)慌。風從耳邊吹過，帶著水腥氣和蘆葦?shù)那逑?，這種清苦的香味，他在老家的河邊聞到過，只是這里的更濃，濃得有點嗆人。他試著問壯漢：“這里是……地球嗎？”
壯漢沒理他，只是扛著他加快了腳步。
灘涂越來越硬，泥地里的貝殼少了，多了些碎石子，硌得壯漢的腳步聲“咚咚”響。偶爾能看到幾只像螃蟹的東西橫著跑過，殼是灰黑色的，比城里菜市場賣的小，跑得卻快，鉆進洞里時還會噴出一小股水。
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村子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是用黃泥和茅草搭的屋子，稀稀拉拉排成幾排，屋頂是尖的，蓋著厚厚的茅草，邊緣垂下來。屋子周圍種著些不知名的植物，葉子寬大，能擋住半個窗戶，葉子上還掛著水珠，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村口拴著幾只長得像羊的動物，毛是灰色的，脖子很短，看到他們過來，突然“專專”地叫起來，把樹上的夜鳥都驚飛了，“撲棱”一聲，翅膀帶起的風掃落幾片葉子。
有幾個穿著獸皮的女人和小孩在村口的空地上忙活，女人在用石臼舂著什么，“咚咚”的響聲在夜里很清楚，小孩在旁邊追逐打鬧，手里拿著蘆葦桿當劍。看到壯漢扛著吳宵回來，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圍了過來。
他們的眼神和剛才那兩個年輕人一樣，好奇又警惕，指著吳宵的校服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那些古怪的音節(jié)像珠子一樣滾出來，聽得吳宵頭更暈了。
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小姑娘突然伸手想摸吳宵的校服拉鏈，那拉鏈是銀色的，在月光下有點亮。她媽一把拽了回去，還被狠狠瞪了一眼，嘴里罵著什么，吳宵猜這句大概是“別碰這怪物”。小姑娘委屈地癟癟嘴，躲在她媽身后偷偷看他，眼睛很大，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
壯漢把吳宵扛進一間相對大些的茅草屋，屋里很暗，只有屋頂開了個小天窗，透進點月光，在地上投下塊亮斑，亮斑里能看到飛舞的灰塵。角落里堆著些干草，散發(fā)著陽光曬過的味道，地上鋪著塊獸皮，算是床了，獸皮邊緣還帶著毛，摸上去有點扎手。壯漢把他放在獸皮上，又轉(zhuǎn)身出去了，臨走時用銅刀指了指他的腿，意思估計是“老實待著”。
吳宵癱在獸皮上，渾身都快散架了。腿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校服褲已經(jīng)和血肉粘在了一起，一動就鉆心地疼。他環(huán)顧四周，墻上掛著幾把石斧和弓箭，箭頭上嵌著磨尖的骨頭，閃著冷光。角落里堆著些風干的肉干，看著像怪豬的肉，旁邊還有個陶罐，里面插著幾支蘆葦，蘆葦頂上的穗子毛茸茸的，在從門縫吹進來的風里輕輕晃。
“這地方……好像真的不是地球……”吳宵的心沉了下去。他摸出手機，還有最后一格電，不死心地又點開地圖——一片空白，連定位都定不了；他又點開通訊錄，仍然連信號都沒有。
窗外傳來女人的歌聲，調(diào)子很古怪，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哄孩子睡覺，和他奶奶哼的童謠完全不一樣。
吳宵把手機扔到一邊，眼眶突然有點濕熱。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推開了。壯漢先彎腰拎進來個麻布包，里面露出些搗碎的綠草藥，還沾著新鮮的汁液。他蹲下身，從包里摸出塊干凈的麻布，蘸了蘸陶罐里的清水，朝著吳宵的腿比劃了兩下，見吳宵沒反抗，便小心地擦拭傷口——動作算不上輕柔，卻沒再扯動血肉，麻布擦過結(jié)痂處時，吳宵還是疼得縮了縮腳。
壯漢抬眼看了看他，嘴里發(fā)出低吟，像是在示意“忍著”。他又挖出一大塊草藥糊，綠瑩瑩的，帶著股清苦的氣味，往傷口上一敷。冰涼的觸感瞬間壓下灼痛，他用麻布把傷口纏緊，打結(jié)時特意松了半分，沒勒得太狠。
做完這些，他才端起個陶碗走過來。碗是土黃色的，上面有幾道裂紋，用銅絲纏著。碗里裝著些褐色的糊糊，聞著有股草藥味，還飄著幾塊肉干。他把碗遞到吳宵面前，指了指他的腿，又指了指碗，來回比劃了兩遍，吳宵猜是“吃了好得快”的意思。月光從他身后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倒像是個笨拙的守護者。
吳宵確實餓壞了，從晚自習到現(xiàn)在，粒米未進。他接過陶碗，小心地嘗了一口，那糊糊又苦又澀，帶著股土腥味，像是用黃連和泥巴煮的。肉干倒是挺有嚼勁，就是有點腥，像沒放調(diào)料的生肉。他硬著頭皮往下咽，吃著吃著，突然覺得這味道好像也沒那么難吃——至少比學校食堂的水煮白菜強。
壯漢坐在他對面，手里拿著根煙桿——那煙桿是用木頭做的，顏色很深，像是用了很多年，頭上鑲著塊銅片，磨得發(fā)亮。他往煙鍋里塞了點黑色的煙絲，煙絲聞著有股嗆人的味，用打火石點燃，“咔嚓”一聲，火星亮了一下，映出他臉上的皺紋。他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圈在月光里慢慢散開，像水里的漣漪。
“你……叫什么？”吳宵試著問。他知道對方聽不懂，就是想找點話說。屋里很靜，只有煙桿“滋滋”的響聲和外面偶爾傳來的奎豬叫。
壯漢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用生硬的音節(jié)說話。
吳宵聽著，雖然聽不懂，又感覺一陣頭暈，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接下來的幾天，吳宵就在這房間養(yǎng)傷。
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就能聽到屋外“喔喔”的叫聲，也許是雞叫，一種長得像野雞的怪鳥，羽毛是褐紅色的，在屋頂上跳來跳去，把茅草都蹬掉了不少。壯漢的婆娘，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實的女人，會端來草藥糊糊，然后用一種綠色的藥膏給他換藥，有時候壯漢的女兒，也會偷偷跟著在門口看他，當然這一家三口的關(guān)系只是吳宵感覺年齡猜測的。
那藥膏是用幾種草藥搗的，里面還摻了點碎骨粉，抹在傷口上涼颼颼的，疼是疼，但見效快，沒過幾天，傷口表面就開始結(jié)痂了。
村子里的人漸漸習慣了這個穿“怪衣服”的外鄉(xiāng)人。小孩們經(jīng)常扒著門縫看他把玩手機（雖然已經(jīng)沒電了），用小石子扔他的校服，看能不能扔中那個紅色的?；?。大人們也會有一批是一批地走進來，圍觀欣賞他，畢竟看起來算是個同種類的人，也失去了攻擊性，對著他的頭發(fā)校服指指點點，偶爾還會塞給他個野果——一種紅色的小果子，酸酸甜甜的，里面有很多籽，吃多了舌頭會發(fā)麻。
吳宵試著和他們交流，比劃著學了些生活用詞，又根據(jù)讀音自顧自給他們?nèi)∶?，讓大家都姓劉，救他的壯漢就叫劉老鐵。
吳宵學說話的過程，像在泥地里拔草，得一點點往外拽。
前幾天他只會說“啊”“疼”，畢竟看著就該像那些詞。每次劉老鐵的婆娘端來草藥，他都指著傷口“疼……疼”地哼，婆娘就會用粗糲的手掌拍他的胳膊，像安撫受了驚的小獸。有次他渴得厲害，指著陶罐比劃半天，對方愣是遞來塊肉干，他急得直拍大腿，又疼了起來。
不過村里的孩子們是他最好的老師。大概過了幾天，發(fā)現(xiàn)吳宵完全沒有什么攻擊力與危險的時候，那些小孩子便也欺他無力，跑進屋里來，摸摸衣服，擺弄頭發(fā)，把他兜里的鑰匙拿著觀摩，也帶各種東西來，大多是玩具，指著東西交流，雖然說不全整句，卻能把詞一個個砸給吳宵，像扔小石子。
有好心人帶來木棍后，吳宵也就能拐著出門看看，大多數(shù)人開始停下手中的活盯著他，后來交流也不順暢，不再顧他，小孩子們也有些玩膩了，只有一個叫石頭的，頭圓圓的，一直圍著他轉(zhuǎn)。
有次石頭眨巴著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拉著他往村東頭跑。到了老井邊，他撿起塊石子扔進井里，聽著“咚”的回聲說：“井……響。”吳宵跟著說：“井……響?！笔^又指著井口的石板：“井?！彼阋矊W：“井。”那天他們在井邊待了一下午，石頭教他認“繩”“桶”“水”，雖然雞同鴨講，卻玩得不亦樂乎。
劉老鐵看他學得認真，有時會特意放慢語速跟他搭話。指著死去的怪豬，“奎豬……兇?！彼系娜笨谡f，吳宵便接：“兇……打?！眲⒗翔F點頭，又指了指西邊：“鎮(zhèn)……遠。”吳宵追問：“鎮(zhèn)……有……啥？”劉老鐵想了想，掰著手指說：“鹽……布……人……多?！闭f到“人多”時，他張開雙臂比劃，像在形容一片黑壓壓的林子。
二十天頭上，吳宵已經(jīng)能說些簡單的句子了。阿禾遞給他紅果子時，他會說：“謝……阿禾?！卑⒑叹蜁饋砗埃骸皡窍瓡?！”，阿禾就是他給劉老鐵女兒取的名字，扎著兩根小辮的丫頭。
石頭炫耀他新做的木箭時，他能說：“尖……好?！笔^便得意地把箭遞給讓他摸。有次婆娘蒸了奎豬肉，他指著陶碗說：“香……吃?！比堑脻M屋子人都笑，婆娘又往他碗里多舀了一勺。
吳宵第一次見到村長，是在傷好后第五天的曬谷場，那時村長才從外面回來。
村長是個干瘦的老頭，脊梁卻挺得筆直，比劉老鐵矮半個頭，手里總拄著根磨得發(fā)亮的木杖，杖頭雕著個歪歪扭扭的奎豬頭。他那時正蹲在谷堆旁，用手捻起一把谷子，對著太陽看，劉老鐵站在旁邊，低聲說著什么。
吳宵本來在幫石頭編草筐，見他們望過來，便停下了手。村長的目光像淬了冰，在他身上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獸皮裙上——那是劉老鐵給的，褲腿還沾著沒洗干凈的泥。
“外鄉(xiāng)人？”村長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磨石頭。
吳宵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搭話，連忙點頭：“是?！?/p>
“從哪來？”
“青陽……”吳宵剛說兩個字就卡住了，他總不能說自己來自另一個世界，“山那邊……村子?！?/p>
村長“嗤”了一聲，木杖往地上一頓：“山那邊還……山，很多……野獸，你看起來……不……強壯，竟然……走……這么遠吶?！?/p>
周圍的村民都笑了，劉老鐵也咧了咧嘴，拍了拍吳宵的肩膀：“村長跟你說笑。”
吳宵的臉有點發(fā)燙，他確實不知道村子的地理位置。那天晚上，他特意問劉老鐵：“村子……叫啥？”
“奎豬……劉”劉老鐵說得含糊，吳宵猜了半天才明白，“奎豬劉？”
“那外面呢？”
“土水……泊。”
“嗯?！眲⒗翔F說著點頭，又指了指東邊，“山……近。”西邊，“鎮(zhèn)……遠?！?/p>
從那天起，吳宵總趁幫村民干活的間隙，向他們打聽周邊的地名。他問阿禾：“河邊……叫啥？”阿禾指著村西頭的溪流：“清……水。”問石頭：“坡上……叫啥？”石頭往村后的土坡跑：“高……臺?！彼堰@些名字記在心里，像在拼湊一張模糊的地圖。
時間的概念也得重新學。村民們不說“星期幾”，只說“過幾天”“趕集會”。有次吳宵問劉老鐵：“今天……幾號？”劉老鐵指了指太陽：“日……中?！庇种噶酥冈铝辽鸬姆较颍骸巴怼??！?/p>
后來還是石頭告訴他：“十五……天……賣……集?！币馑际敲渴逄欤鬟叺逆?zhèn)上會有集市。吳宵掐著手指頭數(shù)，才勉強算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天數(shù)。
這個世界似乎與原本的沒什么大差別，水喝起來還是水味，太陽月亮星星好像也老實待著，挖開一點地上的泥土，除了沒找到蚯蚓，也能摸到些小蟲子，吃的肉大多就是奎豬肉，熏得很，但也不得不吃，有什么不一樣呢，也沒什么。
而他尋找修仙的嘗試，從未停止。
每天天不亮，他就揣著那本卷邊的《養(yǎng)鐵玄鑒》去村口老井。井水映著他曬黑的臉，他總盯著水面發(fā)呆，盼著能冒出個白胡子老頭，或者井里突然飄出本發(fā)光的秘籍。有次他學著書里張元的樣子，伸出手指蘸了點井水，往自己額頭上抹——張元就是用鐵精水開的靈竅。結(jié)果剛抹完，差點掉進井里，被路過的劉老鐵拎著后領(lǐng)拽回來，罵他“瘋癲”。
他還試過對著月亮喊“系統(tǒng)”，聲音在夜里傳出很遠，驚得村口的灰羊“專?！苯小０⒑瘫怀承?，從窗戶里探出頭：“吳宵……瘋？”也就只能喊了這一次。
他把手機埋進土里又挖出來，幻想過它突然亮起，跳出個“新手任務(wù)”界面?？墒謾C始終是塊黑屏的磚，屏幕上的劃痕越來越多，像他心里的褶皺。
《養(yǎng)鐵玄鑒》被他翻得紙頁發(fā)脆，泡濕的后半本完全粘在了一起，他試著用溫水泡，用石頭碾，都沒能分開。只能看到前面幾頁：張元在養(yǎng)鐵大陸的鐵匠鋪里，如何把一把銹鐵劍磨得發(fā)亮；如何在月圓之夜，讓劍吸收天地間的“鐵氣”；如何一劍劈開鐵塊，劍氣里帶著火星。
“鐵氣……”吳宵望著村頭的鐵匠鋪——那只是個用石頭搭的棚子，鐵匠是個獨眼的老頭，只會打些鐮刀和矛尖。吳宵曾蹲在旁邊看了一下午，老頭的錘子砸下去，火星濺起來，落在地上就滅了，沒有半點“鐵氣”的樣子。
他甚至偷偷收集過鐵匠鋪的鐵屑，學著書里的樣子，用布包起來系在手腕上。結(jié)果半夜被蚊子咬得睡不著，鐵屑硌得手腕生疼，第二天還被劉老鐵婆娘看到，以為他在搞什么巫術(shù)，把鐵屑全扔了。
有天他鼓起勇氣問村長：“山……上……有……仙人？”
村長正在用木杖扒拉著曬谷場的谷子，聞言動作一頓，轉(zhuǎn)過頭看他。陽光照在村長的白胡子上，像撒了層灰?！跋?？”他重復(fù)了一遍，突然笑了，“骨頭?！?/p>
吳宵沒懂，追問：“會飛的人？”
村長的臉沉了下來，木杖往地上狠狠一頓：“外鄉(xiāng)人，少想！”說完就背著雙手走了，留下吳宵愣在原地。
從那以后，村長看他的眼神更冷了。有次吳宵幫著搬鹽袋，正好遇到村長從鎮(zhèn)上回來，村長盯著他手里的鹽袋：“外鄉(xiāng)人，有力氣干活？”
“能?！眳窍s緊說。
“奎豬多。”村長的木杖在地上畫了個圈，“打奎豬換鹽賣錢。”
吳宵聽懂了，他是在試探自己能不能為村子做事。“我學。”
接下來的半個月，吳宵跟著劉老鐵去蘆葦蕩獵奎豬。其實他也不獵，畢竟力氣不如村民大，只能負責扛些鐵矛、背背水袋，偶爾幫著設(shè)陷阱。有次奎豬掉進陷阱，他學著劉老鐵的樣子，舉起石頭往奎豬頭上砸，砸得手臂發(fā)麻，才把那畜生砸暈。
劉老鐵拍著他的背笑：“能活?！?/p>
那天晚上，村長讓人送來了半塊奎豬肉。吳宵知道，這是村子接納他的信號。
他尋找修仙的方式，也變得隱蔽起來。
他不再對著月亮喊，而是在夜里偷偷溜到村后的高臺，望著遠處的山。山的輪廓在月光下像頭臥著的巨獸，張元就是在這樣的山里找到鐵精的。他會撿起地上的石子，學著書里的姿勢扔出去，幻想石子能帶著劍氣飛出去很遠。可石子總是沒飛多遠就落地，砸在草叢里，驚起幾只蟲子。
吳宵嘆了口氣，看來這木澤大陸的“靈脈”，比養(yǎng)鐵大陸隱蔽多了。
直到他來到奎豬劉村的第六十天，趕集日的傍晚，村口突然傳來熱鬧的動靜。
是村長帶著人從鎮(zhèn)上回來了。他身后跟著五六個村民，竹筐里的獸皮空了，換成了沉甸甸的鹽袋、粗布和幾個陶罐，罐口飄出麥餅的香味。
孩子們像群灰羊似的圍上去，阿禾踮著腳往她爹竹筐里瞅，被塞了塊糖塊，含在嘴里嗚嗚地跑。
吳宵正在曬谷場幫石頭編草繩，見狀突然攥緊了手里的草。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深吸一口氣，朝著村長走過去。
“村長，”他開口，聲音比平時穩(wěn)，“鎮(zhèn)上熱鬧嗎？”
村長瞇起眼打量他，木杖在地上頓了頓：“你這外鄉(xiāng)人，想問啥？”
“我想跟你們?nèi)ユ?zhèn)上?！眳窍⒅难劬?，“我能幫著背東西，能干活，不要工錢，就想看看，沒準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子?！?/p>
周圍的村民停下了手，都看向他。劉老鐵蹲在地上卸鹽袋，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村長的眉頭皺成個疙瘩：“鎮(zhèn)上壞人搶?！彼葎澲鴵]刀的動作，又做了個搶東西的手勢，“你去死？”
“我小心?！眳窍噶酥缸约旱耐?，“傷好，能跑?！?/p>
村長沉默了，用木杖撥弄著地上的谷粒。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問：“你每天在找啥？”
吳宵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村長看穿了他的心思，卻不能說實話。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獸皮裙，又指了指劉老鐵婆娘那件打滿補丁的衣服：“布破的。”又摸出兜里的手機，舉起來：“找人修?！?/p>
村長盯著手機看了半天，那東西在他眼里，大概和一塊奇特的石頭沒區(qū)別。他又看了看吳宵腿上早已結(jié)痂的疤——那道被捕獸夾咬出來的印子，現(xiàn)在只剩道淺粉色的溝。
“老劉，”村長突然對著劉老鐵喊，“這小子干活？”
劉老鐵把最后一袋鹽扛進倉房，拍了拍手：“能扛能挑，少偷懶?！?/p>
村長的木杖在地上頓了三下，像是在做決定?！跋略鲁跞?，有集會?！彼f，“跟大家一起走。丟了不找。死了不埋?！?/p>
吳宵的心跳突然炸開，像有煙花在胸口里竄。他用力點頭，喉嚨發(fā)緊，只擠出個“好”字。
旁邊的石頭突然拽他的袖子，悄聲說：“鎮(zhèn)上的糖人甜。”
吳宵沒理他，只是望著西邊的山。夕陽正往山后沉，把云彩染成金紅，像極了《養(yǎng)鐵玄鑒》里畫的“鐵精化虹”的景象——張元修成劍仙那天，天地間的鐵精化作彩虹，纏繞在他的劍上。
他摸了摸懷里的書，紙頁糙得硌手。后面的內(nèi)容還粘在一起，不知道張元到了木澤大陸，有沒有找到新的鐵精，有沒有遇到更強的對手。
風穿過曬谷場，帶著麥稈的香。吳宵突然覺得，這趟去鎮(zhèn)上，說不定真能撞上點什么——哪怕只是塊帶著鐵精的石頭，也算沒白等這兩個月。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還有握石頭砸奎豬時磨出的繭。這雙手，能不能像張元那樣，握住一把能劈開天地的劍？
答案，或許就在西邊的鎮(zhè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