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月初三的清晨，天還沒亮透，蒙蒙地染上一層霧氣，奎豬劉村的村口便已聚起了人影。
吳宵背著個粗麻布包，站在這五六人的小隊伍里。包里塞著他僅剩的幾件東西：那本后面粘成一團的《養(yǎng)鐵玄鑒》、黑屏之后再起不能的手機、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捶洗干凈的校服，還有劉老鐵婆娘給他縫的貼身布袋，里面裝著這兩個月攢下的十幾枚銅銖——是他跟著打奎豬分到的錢。
他換了身灰布豬皮野裙，褲腿扎得緊緊的，腳上是雙草鞋，鞋底子用奎豬皮墊過，走起路來不硌腳。頭發(fā)留長了些，用根麻繩在腦后束成個小辮，垂在頸后。劉老鐵站在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鎮(zhèn)上人多，別亂看，別亂說話?！?/p>
“知道?！眳窍c頭。這兩個月他早把村話練得溜熟，連帶著口音都染上了點土腥味。
村長拄著奎豬頭木杖走在最前面，隊伍里除了他和劉老鐵，還有三個壯年漢子，都背著沉甸甸的竹筐，筐里裝著鞣好的奎豬皮和風干的肉。石頭也跟來了，說是要去鎮(zhèn)上買糖人，被他爹揪著耳朵罵了，還是賴著跟在后面。
從村子到黑巖鎮(zhèn)要走三個時辰。起初是穿過蘆葦蕩，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后來上了黃土坡，路變得崎嶇，碎石子硌得草鞋“沙沙”響。走到半路，村長突然停下腳步，看了看吳宵的腿：“舊傷沒再疼吧？”
“早好了?！眳窍顒恿艘幌履_踝，上次被捕獸夾咬到的地方，只剩道淺疤，“劉嬸的藥膏管用?！?/p>
村長“嗯”了一聲，木杖在地上頓了頓：“以后你可得多注意著點?！?/p>
日頭爬到頭頂時，黑巖鎮(zhèn)的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前方。
那是個用黑石頭砌成的鎮(zhèn)子，城墻不高，卻透著股冷硬的氣。城門洞下站著兩個挎刀的守衛(wèi)，穿著皮甲，眼神像鷹隼似的掃過每個進出的人。離著老遠就能聽見鎮(zhèn)里的嘈雜聲，像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嗡嗡叫。
“把筐子背好，”村長回頭叮囑，“進城別亂跑，賣完東西就集合?！?/p>
進了城，吳宵才算明白“人多”是什么意思。
土路兩旁擠滿了攤子，賣菜的、打鐵的、耍雜耍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穿粗布衣裳的行人摩肩接踵，偶爾能看到幾個穿綢緞的富人，被仆從簇擁著，鼻孔抬得老高?？諝庵酗h著各種味道，烤餅的香、牲畜的體味、草藥的苦氣，混在一起，比村里的煙火氣濃烈許多。
他們的攤子設在鎮(zhèn)西頭的牲口市旁邊。劉老鐵和另幾個漢子把竹筐卸下來，將奎豬皮一張張鋪開——那些皮子經了女人們的手反復，鞣得又軟又亮，是村里最好的貨。
劉老鐵帶著其他人去買些東西。村長則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摸出煙桿慢悠悠地抽，像尊鎮(zhèn)場子的石佛。
吳宵負責照看風干肉。他學著別人的樣子，把肉串在木桿上，插在地上，嘴里吆喝著：“奎豬肉，風干的，耐放！”喊了沒幾聲，就有個穿短打的漢子過來問價。
“多少銅銖一串？”漢子的聲音粗啞。
“五銖?！眳窍鼒蟪龃彘L教的價。
“貴了，四銖?！?/p>
“大哥，一分錢一分貨，你看我們這肉，皮實得很，沒摻半點骨頭?！眳窍附o他看，“五銖，少一個不賣?！?/p>
漢子盯著他看了看，突然笑了：“你這小兄弟，倒會做生意。來兩串?！?/p>
做成第一筆生意時，吳宵的手心微微出汗。他把銅銖小心翼翼地放進布袋，摸起來沉甸甸的。旁邊的石頭湊過來：“吳宵哥，等下給我買糖人唄？”
“你爹讓你買嗎？”
“我偷偷買，不讓他知道?！笔^擠了擠眼睛。
一上午很快過去，奎豬皮賣了大半，風干肉也剩得不多。村長數(shù)著銅銖，臉上露出點笑意，對吳宵說：“去，帶石頭去前面那兒買幾個麥餅，給大家墊墊肚子?！?/p>
吳宵接過錢，跟石頭往不遠處的餅攤走。剛走沒幾步，就聽見前面?zhèn)鱽沓橙侣暎裼姓l在摔東西。
他擠過去一看，只見三個壯漢圍著個穿藍布衫的少年。少年看著比吳宵還小，也就十五六歲，面前擺著個小攤子，地上鋪著塊洗得發(fā)白的布，放著些曬干的草藥，有幾株已經被踩爛了。
為首的壯漢臉上有道斜斜的刀疤，從眉骨延伸到下巴，看著格外猙獰。他一腳踩在少年的藥攤上，唾沫星子噴了少年一臉：“小崽子，敢擋你爺?shù)穆?？?/p>
“我沒擋，”少年嚇得渾身發(fā)抖，手里緊緊攥著一株沒被踩壞的草藥，“我在這擺了半個月了，從來沒人說擋路……”
“現(xiàn)在說了，”刀疤臉旁邊的光頭漢子踹了一腳旁邊的竹筐，筐子滾出去老遠，“你這破草藥味兒熏著我家大哥了，賠錢！”
“我沒錢，”少年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這草藥是我上山采了三天才攢下的，要換錢給我娘抓藥的……”
“沒錢？”刀疤臉突然笑了，笑得臉上的刀疤都在抖，“那就拿你這胳膊抵！”他說著，伸手就要去擰少年的胳膊。
少年嚇得往后縮，卻被另一個壯漢抓住了肩膀，動不了分毫。周圍圍了不少人，都遠遠地看著，沒人敢說話，有幾個想走的，還被刀疤臉的人攔住了：“都看著，看看擋了老子的路是什么下場！”
吳宵看得心頭火起。他想起自己剛到奎豬劉村時，腿被夾在捕獸夾里，也是這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摸了摸自己的腿，那道舊疤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住手?！彼罢玖艘徊剑^拉了一下，沒拉住，這聲音不算大，卻讓嘈雜的人群靜了一瞬。
刀疤臉回過頭，上下打量著他，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兒：“哪來的野狗，敢管你爺?shù)氖拢俊?/p>
“他沒擋你的路，是你故意找事?！眳窍钢厣系牟菟帲鞍阉臄傋臃銎饋?，賠他的草藥?！?/p>
“呵，來了個愣頭青?！钡栋棠樑赃叺膲褲h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兄弟們，讓這外鄉(xiāng)人知道知道，黑巖鎮(zhèn)是誰的地盤！”
兩個壯漢朝著吳宵撲過來。左邊的人拳頭揮得又快又猛，帶著股腥風。吳宵往旁邊一閃，躲開了拳頭，卻被對方的胳膊肘撞了一下腰，疼得他齜牙咧嘴。他想起跟著劉老鐵打奎豬時的法子，不躲不閃，猛地往前一撞——這是對付奎豬的蠻勁，對付人也管用。那光頭似乎沒料到他這么猛，一下沒留神被撞得后退了兩步，差點絆倒。
另一個壯漢從側面踹過來，吳宵沒躲開，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踹在大腿上。他踉蹌著后退，正好撞到后面的貨攤，攤上的陶罐“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碎成了片。貨攤老板嚇得臉都白了，卻不敢作聲。
“小子，還敢還手？”刀疤臉冷笑一聲，親自上前。他比吳宵高半個頭，站在那像座黑鐵塔。他沒直接動手，而是繞著吳宵走了一圈，突然說：“你這外鄉(xiāng)人，看你這打扮，怎么有點像奎豬劉村的？”
吳宵沒說話，握緊了拳頭。他知道自己打不過，挪移著退一步。
“難怪這么野，”刀疤臉突然一拳打過來，直奔吳宵的臉，“可惜是頭沒長眼的野豬！”
吳宵用胳膊去擋，“咚”的一聲，胳膊像斷了似的，疼得他差點跪下。他咬著牙，忍著疼，一拳打在刀疤臉的肚子上。這拳用了十足的勁，刀疤臉悶哼一聲，卻一動不動，只眼神變得兇狠起來：“找死！”
他從腰間摸出把短刀，刀身窄窄的，閃著寒光。周圍的人嚇得驚呼一聲，往后退了好幾步。
吳宵看見刀忽然怕了，不能再打了，轉身想跑?？蓜偱艹鰞刹剑箢i突然被人抓住，猛地一拽，他失去平衡，往前撲去。就在這時，身后的壯漢抬腳狠狠踹過來，不偏不倚，正好踹在他的右腿膝蓋下方——那正是上次被捕獸夾咬到的地方。
“嗷！”吳宵疼得叫出了聲，聲音都變調了。像是有把燒紅的錐子猛地扎進骨頭里，比上次被夾到時還疼。他“噗通”一聲摔倒在地，眼前陣陣發(fā)黑，腿肚子突突地跳，怎么也站不起來。
刀疤臉走過來，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臉：“外鄉(xiāng)人，記住了，黑巖鎮(zhèn)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彼戳丝磪窍耐龋蝗恍α?，“還是條瘸腿？難怪這么橫，是破罐子破摔了？”
周圍有人發(fā)出竊笑聲。吳宵趴在地上，臉貼著冰冷的地面，能感覺到血順著褲腿往下淌，把地上的土都浸濕了。
刀疤臉吐了口唾沫，帶著人揚長而去，臨走時還踢翻了少年剩下的草藥。
少年趕緊爬起來，收拾了一下，把散落的東西又裝好，看了吳宵一眼便匆匆跑了。
吳宵搖搖頭，想說話，卻疼得說不出來。他試著動了動腿，剛一使勁，就疼得渾身發(fā)抖，冷汗順著額頭往下滴，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這時，石頭也帶著村長和劉老鐵他們也趕來了。劉老鐵看到吳宵躺在地上，腿上還在流血，臉都氣紅了：“讓你別惹事，你偏不聽！還偏偏去招惹鎮(zhèn)上不能惹的陳刀疤?！?/p>
他想扶吳宵起來，剛碰到胳膊，就被吳宵疼得“嘶”的一聲躲開了。
村長蹲下身，扒開吳宵的褲腿。血已經把灰布浸透了，傷口的位置，正好是之前被捕獸夾咬到的舊傷處，那道淺疤現(xiàn)在又裂開了，像條猙獰的紅蟲子。
“造孽，”村長的眉頭皺成個疙瘩，聲音都沉了，“舊傷怕是裂開了?！?/p>
“我?guī)フ掖蠓?。?/p>
“不用了，”村長抬頭對劉老鐵說，“你們先把剩下的貨處理了，我?guī)ィ槺戕k點事。”
“這……”劉老鐵看著地上的吳宵，又看了看沒賣完的貨，有些猶豫。
“去吧，”吳宵咬著牙說，“我沒事，就是走不了路。”
劉老鐵瞪了他一眼，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我們賣完就去找你們，在鎮(zhèn)東頭的回春堂是吧？”
“嗯?！贝彘L應著，小心翼翼地把吳宵架起來。
村長架著吳宵的胳膊，一步一步往鎮(zhèn)東頭走。吳宵的右腿幾乎不敢沾地，全靠村長拖著，每走一步，傷口都像被撕開一樣，疼得他眼前發(fā)黑。
“逞英雄?！贝彘L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他們太欺負人了。”吳宵喘著氣說。
“這鎮(zhèn)上，比他們狠的沒有幾個。”村長頓了頓，“你這條腿，要是廢了，以后怎么打奎豬？”
吳宵沒說話。他知道自己沖動了，下次再遇著這種事他要多掂量掂量了。
黑巖鎮(zhèn)的大夫鋪在鎮(zhèn)東頭，是個不起眼的小屋子，門口掛著個“回春堂”的木牌，牌子上的漆掉了大半。推門進去，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撲面而來，比村里的藥味烈多了。
屋里擺著個柜臺，后面坐著個白胡子老頭，正在翻一本泛黃的藥書?？吹剿麄冞M來，老頭抬了抬眼皮：“看??？”
“嗯，”村長把吳宵扶到里屋的床上，“他這腿，舊傷裂了，再添了新傷?！?/p>
老頭走過來，解開吳宵的褲腿。看到那道新舊交疊的傷口，他皺了皺眉：“這傷之前沒養(yǎng)好，怎么又折騰？”他用手指按了按傷口周圍，吳宵疼得差點跳起來。
“被人打的。”村長說。
“年輕人，火氣盛?！崩项^搖著頭，從藥柜里拿出個陶罐，倒出些深綠色的藥膏，藥膏里還摻著些紅色的粉末，“這傷得好好養(yǎng)，再裂開一次，這條腿就廢了?！?/p>
藥膏抹在傷口上，先是冰涼，接著就是一陣尖銳的疼，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吳宵咬著牙，沒敢出聲。老頭用干凈的麻布把傷口纏好，纏得比村里的婆娘緊多了，勒得腿有點發(fā)麻。
“這是外敷的，”老頭又包了一包草藥，“每天煎著喝，一副藥煎兩次，早晚各一次。別碰水，別使勁，最少得養(yǎng)半個月?！?/p>
村長付了錢，是二十五枚銅銖——夠買三張奎豬皮了。吳宵看著心疼，卻沒說話。這是他自己逞英雄該付的代價。
出了回春堂，太陽已經往西斜了。村長找了個離藥鋪不遠的客棧，開了間房：“我回去找劉老鐵他們，賣完貨就來接你。你在這待著，哪也別去。”
“村長，對不住。”吳宵看著他，“讓你白跑一趟，還花了這么多錢?！?/p>
村長看了他一眼，木杖在地上頓了頓：“錢沒了可以再掙，腿廢了就真沒了。在這老實待著，別再給我惹事。”
客棧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缺了腿的桌子，墻角還有個破洞，能看到外面的巷子。吳宵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夕陽把黑巖鎮(zhèn)的屋頂染成金紅色，像極了書里寫的“鐵精熔鑄”的顏色。
腿還在疼，一動就鉆心地疼。可他摸了摸懷里的《養(yǎng)鐵玄鑒》，書皮被汗水浸得更軟了。
“也許，這就是修行？”吳宵苦笑。沒有劍氣，沒有鐵精，只有實實在在的疼，和一點不肯低頭的傻氣。
窗外傳來晚市的喧鬧聲，夾雜著酒肆的吆喝和孩童的笑。吳宵把書往懷里揣了揣，閉上眼睛。他知道，明天醒來，腿還會疼，麻煩還沒結束，讓他開始后悔今天站出來的那一步。
不過至少，他不像那塊黑屏的手機，不像這本粘死的舊書。他還活著，還能疼，相信著自己還是氣運之子，早晚要踏足修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