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宵在松樹下蜷到第三日清晨時，睫毛上的冰碴已經(jīng)凍成了細密的冰晶，稍一睜眼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滿是溝壑的手背上，融成冰涼的水。
他費力地眨了眨眼，左肩的傷口快好了大半——那道被白衣道人玄水絲穿透的傷，不過皮肉下的青黑印記卻像生了根的冰棱，此刻在迷霧濤林的濕冷空氣里，正順著骨縫往骨髓里鉆，冷得他牙關(guān)打顫。
他掙扎著坐起來，右手撐在雪地上，指縫里立刻嵌進細碎的冰碴。七十歲的手早就像段被水泡透又風干的老木頭。
走了這么久了，卻仍舊困在這片無邊際的森林里，打著轉(zhuǎn)，摘些紅得透亮的野果為食。
“或許真離黑巖鎮(zhèn)千里萬隔了?！?/p>
吳宵摸出懷里的藍皮冊子封面上的“玄水訣”三個字被血浸得發(fā)暗卻依舊透著股陰冷。這兩日歇腳時他總?cè)滩蛔》_看。第一頁畫著個盤膝而坐的人周身繞著淡藍霧氣旁注“凡胎淬體需引寒息入經(jīng)脈百日可通”。他試著按圖上的姿勢坐好深吸一口氣——可七十年的老肺早被風寒蝕透吸氣時喉嚨里像塞著團破布咳得他肋叉子生疼。折騰了半宿除了額頭冒點汗只覺得左肩的青黑印記稍微發(fā)燙像是有只小蟲子在皮下爬。
“邪門功法這么難練?！彼R了句卻還是把冊子寶貝地揣回懷里。懷里還塞著那幾卷竹簡竹片泛著陳舊的黃上面的字彎彎曲曲像蚯蚓纏在一起，他連蒙帶猜只認出個“水”字和“殺”字其余的一概不懂，只能扔在一旁。
剛走兩步，不留神，吳宵被腳下的樹根絆了個趔趄——低頭才發(fā)現(xiàn)，這樹根屬于一棵奇壯大的樹，樹干粗得要兩人合抱，樹皮上纏著淡紫色的苔蘚植物，他用匕首尖挑開，會流出黏膩的汁液，在陽光下泛著銀光，落地時“滋滋”冒白煙，把雪都融出個小坑。
吳宵試著用指尖沾了點汁液，冰涼的觸感順著指縫往里鉆，左肩的青黑印記突然跳了跳，像是被燙了下。
“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吳宵找了塊平整的青石上歇腳。
他剛又準備把那《玄水訣》攤在膝頭，再試試吐納法，就聽見“窸窣”聲——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石邊，唯獨額間有撮紅毛，點了朱砂，它嘴里叼著株發(fā)光的草，草葉泛著淡金，在雪地里亮得扎眼連草葉上的露珠都像裹著碎金。
狐貍見他抬頭，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打量，隨即叼著草轉(zhuǎn)身就跑，蓬松的尾巴掃過雪地，留下串淺淺的印。
吳宵幾乎是下意識追了上去，右腳的舊傷在雪地里拖出深痕，卻顧不上了。
這狐貍眼神靈動不似普通野獸，吳宵心里一動。
追了約莫半里地，眼前突然開闊。
一片空地上架著竹棚，棚子是用青竹搭的，竹節(jié)處泛著淡淡的青光顯然浸過靈力。棚下有個穿青衫的年輕人正蹲在火堆旁剖野兔，手里的銀刀泛著淡青靈光，一刀切下去連骨帶肉分毫不差卻沒濺出半滴血，只在雪地上留下圈淺淺的靈氣波動漣漪般蕩開?；鸲焉嫌眉氈窈灤┲侵杲鸩荩萑~被火烤得更亮，在雪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暖得讓人心里發(fā)顫。
“前輩請留步?！蹦贻p人抬頭說道，銀刀在火光里閃了閃。他看著約莫二十出頭，眉目干凈得像被雪洗過，鼻梁高挺唇線分明，眼神尤其清亮如清幽泉水帶著股未經(jīng)世事的澄澈。
說話時他指尖的靈力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聞著竟有淡淡的草木香，比白衣道人的陰寒氣脈溫和太多，卻讓吳宵瞬間攥緊了腰間的短匕。
他想起白衣道人那張偽善的臉，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喉結(jié)動了動才開口：“小伙子你放心我不是來搶這草的?！甭曇魡〉孟癖簧凹埬ミ^“老頭子我進來打獵，迷了三天路，正愁找不著出去的道。”他故意把“打獵”兩個字說得很重，眼角的余光卻掃過對方腰間的玉佩——刻著云紋。
年輕人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很輕，“前輩說笑了。迷霧濤林的瘴氣能迷心智，尋常獵戶走不過半日就會繞回原地，您能走三天定不是普通人?！彼抗饴湓趨窍蠹绲那嗪谟∮浬蠋е鴰追趾闷鎱s沒有探究的惡意，“前輩這傷看著蹊蹺，莫不是被陰寒靈力侵了骨，可是遇到妖獸了？”
吳宵心里咯噔一下——對方?jīng)]提“玄水絲”，看來是不認識。他松了口氣，卻沒完全放下戒心，含糊道：“前幾日撞見只白狼，被它爪子掃了下，許是沾了什么臟東西，傷一直沒好?！?/p>
他盯著對方的眼睛，想從那片泉水里找出點破綻，可年輕人的目光坦坦蕩蕩像個剛出山門的學生，倒讓他想起趙青黛。
“晚輩林恪，青云宗外門弟子?！蹦贻p人從竹棚里摸出塊烤餅，遞過來，“這是靈米做的前輩嘗嘗？填肚子還補力氣?！笨撅灧褐狞S，熱氣裹著米香飄過來，勾得吳宵肚子直叫。
他猶豫了片刻，見對方先咬了一大口，咀嚼時眼里的滿足不像作假，才接過餅咬了一口——米香混著淡淡的甜在舌尖散開，竟壓下了喉嚨里的腥氣，丹田處還微微發(fā)熱，像是有股暖流在慢慢淌。
這時，那只白狐蹭到林恪腳邊，用腦袋頂他的褲腿，發(fā)出嗚嗚的輕響。
“這是雪球，我的靈寵。”林恪摸了摸狐貍的頭，眼里滿是溫柔，“剛才就是它幫我找到這株凝靈草的?！彼f起雪球時語氣里的親昵不像裝的，吳宵心里的防備又松了些——會對畜生好的人應該總不至于太壞。
吳宵這才仔細打量竹棚。
里面堆著三個竹籃，籃沿貼著布條，用墨筆寫著藥名：醒神草的葉片細長，邊緣帶鋸齒，葉尖凝著露珠；鎖靈藤纏著竹籃把手，藤上的小刺閃著微光，像淬了毒；還有些紫色的小花，花瓣上凝著露珠，想來就是林恪說的凝露花。角落里放著個靈草梗編的布偶，是只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一個長一個短，卻系著根紅繩，針腳雖亂，卻透著股認真勁兒——像是給哪個孩子編的。
“你這是……專門來采藥？”吳宵嚼著餅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餅渣，心里在盤算要不要坦白些事。
“嗯，宗門派了任務，采些凝靈草和醒神草回去煉丹?！绷帚⊥鸲牙锾砹烁?，火星噼啪跳起來，“我得往內(nèi)圍走段路，那里靈草長得多。前輩要是不急，不如跟我結(jié)伴？等采夠藥我?guī)愠鋈?，走宗門開辟的安全道，快些。”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吳宵的瘸腿上，帶著自然的關(guān)切，沒有絲毫鄙夷神情。
吳宵心里一動。跟著個正經(jīng)修士，既能出去說不定還能弄明白《玄水訣》的門道。他摸了摸懷里的冊子，封皮被體溫焐得發(fā)潮，像是有了溫度：“會不會太麻煩你？”
“不麻煩，多個人也多個照應。”林恪笑得坦誠，“前輩要是對修煉感興趣我可以給你講講青云宗的吐納法，比尋常功法溫和些，凡人也能練?！?/p>
吳宵沒接話心里卻記下了。他決定暫時放下戒備——至少在找到出去的路前這年輕人還有用。
兩人結(jié)伴往內(nèi)圍走。林恪識得許多靈草邊走邊指點：“那開藍花的是冰魄草，葉心的露珠能解火毒，就是摘的時候得屏住氣，不然會凍傷手指?！彼钢p在樹干上的藤蔓，“那是鎖靈藤，可千萬碰不得，會纏住靈力，凡人沾了會渾身發(fā)麻，得用雄黃才能解?！眳窍牭谜J真，像當年在禁軍營學辨敵營旗號那樣，把每種草木的樣子記在心里。
歇腳時他依舊翻開《玄水訣》練吐納，林恪看見了也沒多問，只在他咳得厲害時遞過水壺：“別急，納元需要循序漸進。”那語氣里的耐心讓吳宵想起教吳念寫字時的樣子，心里泛起陣暖意。
走了約莫半日，前方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女子的驚叫聲。林恪臉色一凜，示意吳宵蹲下：“小心，前面有打斗?！眱扇素堉^去，躲在粗壯的樹干后探頭一看——
空地上，一只兩丈長的蜈蚣妖獸正揮舞著十幾對腳，在雪地里劃出深深的溝痕。它通體烏黑，甲殼亮得像涂了油，每節(jié)甲殼邊緣都長著寸許長的尖刺，口器里不斷噴出綠霧，落在雪地上，積雪立刻冒起白煙，融出一個個小坑，坑里的土都變成了焦黑。
最嚇人的是它的眼睛，兩對復眼在陽光下閃著幽綠的光，死死盯著圍攻它的人，像兩團鬼火。
圍攻妖獸的是七八個人，有男有女，年紀都在二十上下，只有一個老婦人站在最前。老婦人穿著灰布棉襖，領(lǐng)口和袖口都打了補丁，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用根磨得發(fā)亮的木簪挽著，手里握著根棗木拐杖，杖頭鑲嵌著塊鴿子蛋大的綠寶石，隱隱有靈力流轉(zhuǎn)。
“小師妹快躲開！”一個穿灰衣的青年喊道，他約莫二十五六，身材高大，肩寬背厚，手里的長劍泛著白光，來回擺弄幾下，卻只能在蜈蚣殼上留下淺淺的白痕。性子最急，每次都沖在最前，胳膊上已經(jīng)被尖刺劃了道口子，血珠順著小臂往下淌滴在雪地上，紅得刺眼，他卻依舊揮劍猛砍。
“張猛師兄往它腹下刺！那里殼軟！”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喊道，她身形靈活像只小鹿，手里的短刀紅得發(fā)亮顯然淬了靈力。每次蜈蚣轉(zhuǎn)頭時，都是她繞到側(cè)面，吸引注意力。
此刻她的紅衣下擺被綠霧沾了點，衣角瞬間焦黑，她卻咬著牙沒退，反倒墊步上前，短刀直刺蜈蚣的眼睛。
“劉婆婆，毒囊在第七節(jié)！”一個戴方巾的文弱青年抬頭道，他手里拿著個羅盤似的東西，指針正對著蜈蚣的中段瘋狂打轉(zhuǎn)，“它快撐不住了，再合力攻一次！”青年看著像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卻總能精準說出妖獸的弱點，顯然是隊伍里的“智囊”。他的方巾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貼在額頭上卻依舊死死盯著羅盤，生怕看錯一個刻度。
老婦人突然大喝一聲，拐杖往地上一頓，杖頭的綠寶石猛地亮起：“青木靈力，去！”一道淡青靈光從寶石里射出來，像條小蛇正打在蜈蚣的頭上。
妖獸吃痛發(fā)出“嘶嘶”的叫聲，龐大的身軀猛地后退了兩步，撞在身后的松樹上，松樹應聲而斷發(fā)出“咔嚓”的巨響?！熬褪乾F(xiàn)在！”老婦人聲音雖啞，卻帶著力量，順手拐杖再次抬起，對準蜈蚣的七寸。
張猛趁機躍起，長劍直刺蜈蚣腹下；紅衣女子繞到側(cè)面，短刀砍向它的復眼；書生雖然沒上前，卻從懷里摸出幾張黃色符紙，往空中一拋，符紙立刻燃起淡火，化作小火球，砸向蜈蚣的節(jié)肢；其余幾人也各持兵器攻上去，一時間兵器碰撞聲、妖獸嘶鳴聲、符紙爆鳴聲混在一起，震得樹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落在吳宵的脖頸里冰涼刺骨。
吳宵看得心頭發(fā)緊。他見過打斗，卻沒見過這樣的戰(zhàn)斗——凡人的刀劍在這妖獸面前，顯得如此無力，全靠那點微弱的靈力支撐。他看見張猛的長劍被蜈蚣的尖刺彈開，震得他虎口發(fā)麻、長劍差點脫手；看見女子的短刀雖刺中復眼，卻被妖獸猛地甩頭撞在樹上，疼得她悶哼一聲；那看起來威力很大的符紙落在甲殼上，只滋滋冒出點黑煙就滅了，急得他有些想跑路。
林恪在吳宵耳邊低語，聲音壓得很低：“是青木門的人，那老婦人是納元初階，其他人都是凡胎，還沒引氣入體。”他頓了頓“青木門擅長煉丹，不惹事，咱們別摻和，免得節(jié)外生枝。”他的手一直按在劍柄上，隨時準備應對突發(fā)狀況，眼里卻沒有貪婪——這倒是和白衣道人完全不同。
吳宵點點頭，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想起《玄水訣》后面看到說“妖獸內(nèi)丹可聚靈力，納元境修士吞噬之，可增百年修為”，此刻看著蜈蚣龐大的身軀，竟生出些躍躍欲試的念頭?？赊D(zhuǎn)念一想連納元境的老婦人都打得如此艱難，自己一個普通老頭兒上去，怕是不夠塞牙縫的，又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老了膽子這么小。
打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老婦人再次催動靈力，拐杖直戳蜈蚣的七寸。只聽“噗嗤”一聲，綠寶石沒入甲殼，妖獸抽搐了幾下，龐大的身軀終于是轟然倒地，震起一片雪霧。
它的復眼漸漸失去光澤，口器里的綠霧也慢慢消散，只剩下十幾對腳還在微微顫動。
眾人都松了口氣，那張猛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捂著流血的胳膊，直喘氣粗氣，女子扶著樹干咳嗽，每咳一下臉色就白一分，顯然剛才吸進了點綠霧，其他人也都各自喘氣得厲害。
老婦人對眾人說：“小柱子取毒囊；小花收甲殼；其他人歇歇，處理傷口?！彼穆曇魩еv，卻依舊沉穩(wěn)，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樹后的林恪和吳宵身上，眉頭一皺拐杖往地上頓了頓：“誰在那里？”她的靈力雖弱，卻能察覺到周圍的氣息變化，顯然是經(jīng)驗老道。
林恪站起身拱手道：“青云宗林恪見過前輩。”
他沒有隱瞞身份，語氣不卑不亢——各宗門在迷霧濤林都有默契地報出身份，反而是種尊重。
劉婆婆打量了他，一眼看到他青衫上的云紋，臉上突然搬出一抹笑容：“原來是青云宗的小友啊，老身是青木門劉翠。”她的目光落在吳宵身上，“這位是？”
“是與晚輩同行的前輩?！绷帚〗忉尩?，沒有多說也沒有隱瞞。
劉婆婆“哦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只說：“那我們還要處理妖獸材料，就不耽誤小友趕路了?！彼@然不想讓外人看見取內(nèi)丹的過程，這是各宗門的規(guī)矩，林恪自然懂。
林恪點點頭，帶著吳宵往另一條路走。走遠后吳宵才開口，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興奮：“這群娃娃倒是勇得很?！?/p>
“青木門每年都會派弟子來迷霧濤林試煉，說是歷練，其實也是為了采些材料回去煉丹。”林恪說“各宗門在這林子里都有默契，不搶資源就井水不犯河水?！彼D了頓看了吳宵一眼“前輩剛才好像對妖獸內(nèi)丹很感興趣？”
吳宵心里一驚，沒想到被他看出來了索性坦誠道：“聽聞妖獸內(nèi)丹能聚靈力?！?/p>
林恪笑了笑：“是能聚靈力可也分正邪。這蜈蚣內(nèi)丹帶著劇毒，只有邪修才會用，咱們正派修士從不碰。”他的語氣里沒有指責，卻讓吳宵明白了其中的分寸。
吳宵看著地上殘留的綠色毒霧，突然覺得這迷霧濤林不只是座困人的森林，還是個能讓他這七旬凡胎真正窺見修仙世界的地方——這里有善惡有規(guī)矩，有凡人難以想象的力量。
他摸了摸懷里的《玄水訣》，封皮的冰涼透過布料傳來，卻不再讓他覺得恐懼反倒生出些好奇——或許他現(xiàn)在可以走出條不一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