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冰面裂著細紋,風卷著冰碴子,打在吳宵的破棉襖上,簌簌作響。他蹲在潭邊的青石上,青石被歲月磨得溜光,帶著沁骨的涼意。
目光落在林恪身上,那年輕修士此刻指尖正凝著青芒,不疾不徐地探向潭底。
潭底沉著株冰晶草,葉片泛著淡藍熒光,根須纏在萬年寒冰里,像一塊被凍住的活物。林恪的青芒觸到草葉,冰面立刻浮起圈細碎的漣漪,蕩開時帶起的冰花落在他的青衫上,融成小水點。他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專注地操控著靈力,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是對自身術法的篤定,仿佛這株罕見的靈草,不過是囊中之物。
吳宵的手在布包里攥得發(fā)緊,布包的粗布上沾著草屑和泥土。里面是幾枚不知名丹藥,從白衣道人洞府摸來的,還留著些許泥痕,是他如今能拿出的最體面的東西。這幾日跟著林恪在林子里穿行,兩人漸漸熟絡起來,吳宵也透了些底,模糊說了自己進入這林子的神奇遭遇,稍微有些忘年交之意。
看他揮青芒斬荊棘,靈力過處,枯枝斷得齊整;看他催開凍僵的靈草,指尖掃過,蔫葉便舒展開來,都讓吳宵心里的敬佩一點點堆積,卻又摻著些微的渴望。
七十歲的老腰彎下去時,仿佛回到少年時在烈日下低頭。
“林小哥,我想拜你為師。”聲音不算洪亮,卻在寂靜的潭邊清晰地傳開。
林恪抬了眼,指尖的青芒卻沒停,依舊慢悠悠地攏著冰晶草。他的目光落在吳宵身上,帶著審視,卻沒有嘲諷,更像是在評估一件器物的價值?!皡鞘濉!彼_口,聲音清冽,像冰敲玉,“修仙一道,非比尋常?!?/p>
玉盒“當啷”一聲掉在青石上,冰晶草的藍光在盒里晃了晃。林恪沒去撿,反倒往前邁了半步,青衫的下擺掃過冰面,帶起一層薄霜。“青云宗的入門弟子,最小的不過十歲,最大的也未過十五?!彼Z氣平淡,卻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底氣,“并非我拒人千里,只是這經(jīng)脈流轉(zhuǎn),講究一個‘通’字。你這年紀……”
吳宵把布包遞過去,丹藥在包里滾了滾,撞得布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我知道我老?!彼穆曇粲行﹩?,帶著歲月磨出的粗糙,“可我被邪修的符咒傳到這兒,家在千里之外。不修仙,怕是這輩子都回不去了,況且老頭我其實也一直對此道向往。這些丹藥,算拜師禮?!?/p>
他又摸出懷里的《玄水訣》,藍皮的封面卷著邊,上面的“玄水”二字被血浸得發(fā)黑。“我本是黑巖鎮(zhèn)的普通人,守著個鋪子,被卷進修士打斗才得這些東西,絕非邪道?!?/p>
林恪拈起一枚丹藥,指尖轉(zhuǎn)著,丹衣在陽光下反射出細碎的光?!爸衅肪兜?。”他點點頭,算是認可,隨即抬手,丹藥穩(wěn)穩(wěn)落回布包。翻了兩頁《玄水訣》,他眉頭微蹙,不是嫌惡,更像是在看一件不合時宜的物件,隨手扔回給吳宵?!斑@功法陰寒,你最好不要學?!?/p>
青芒裹著冰晶草離開潭底,他抬手將草扔進玉盒,蓋盒的聲響干脆利落?!鞍輲煵怀??!绷帚〉恼Z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我已做出最優(yōu)判斷”的自信,“不過,我教你套青云宗的基礎吐納法。能不能入門,看你自己的造化?!?/p>
吳宵剛要道謝,林恪又道:“這法子,在青云宗,孩童也能熟記。你且聽好,記不住,便再無機會?!?/p>
能得到他的指點,已是吳宵的幸事。
次日天未亮,林恪便拽著吳宵往潭邊去。晨霧裹著松針的寒氣,彌漫在林間。林恪指尖凝出青芒,沒等吳宵站穩(wěn),便直直點在他眉心?!叭讨??!?/p>
熱流猛地炸開。丹田像是揣了團火,順著血管往四肢竄,燒得吳宵想扯開棉襖。左肩那道被玄水絲穿透的傷口突然發(fā)燙,青黑印記泛出紅光,燙得他牙床發(fā)酸,卻死死站著沒動。
“炎陽之體?!绷帚∈栈厥郑嗝⒃谥讣馕⑽⑻鴦?,語氣里聽不出太多驚訝,反倒帶著點“果然如此”的篤定,“百年難遇,合該修火道。”他繞著吳宵轉(zhuǎn)了半圈,像在打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可惜了,吳叔你這經(jīng)脈已經(jīng)透老化了。若是早五十年,入我青云宗,未必不能成器?!?/p>
吳宵的手攥緊,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雪地上,洇出個小紅點?!熬鸵稽c法子沒有?”
“慢練?!绷帚炱鸶葜?,在雪上畫了個圈,圈畫得極圓,帶著一種近乎炫耀的規(guī)整?!扒嘣谱诘耐录{法,寅時練,先聚氣。氣感能在丹田打轉(zhuǎn),就算沒白教你。”他用腳尖碾了碾圈,“記著,這是青云宗的法子,尋常宗門求都求不來?!?/p>
接下來的五日,兩人結伴往森林外走。
林恪教他認藥草,語氣里總帶著一種“這很簡單”的從容。“這是凝血草,捏碎了冒紅霧?!彼讣廨p點草葉,紅霧裊裊升起,“當年我在宗門藥圃,一日便認全了百種?!?/p>
“醒神草的根帶甜味?!彼麖澭纹鹨恢?,遞到吳宵面前,“你聞聞,不難分辨。”那語氣,不是在苛責吳宵愚鈍,而是在陳述一個他眼中的常識。
吳宵不吭聲,只用炭筆把這些草葉描在布衫的里子上,葉脈的紋路畫得仔細,像在補年輕時沒念過的書。歇腳時,他就按雪上的圈練吐納,丹田的暖意微弱,卻一日比一日沉實。林恪偶爾瞥一眼,嘴角會動一下。
出森林那天,陽光把雪地照得發(fā)白,晃得人睜不開眼。林恪的狐貍雪球突然長到半人高,白毛蓬松,四足泛著淡淡的白光,踩在雪上不沾分毫?!办`狐進化,這倒是好事。”林恪拍了拍雪球的背,語氣里的得意藏不住,那是對自己靈寵的驕傲,也是對自身氣運的自信。
“我得回宗門復命了?!彼虾?,青衫在風里展得張揚,像一面小小的旗幟。“前面是落霞鎮(zhèn),有各宗門的招新點。你這炎陽之體,別浪費在雜門小派手里?!彼D了頓,補充道,“當然,青云宗的門規(guī)森嚴,你這般年紀,怕是難進?!?/p>
雪球騰空時,林恪的身影便嗖然而且,只余留一道聲音:“有緣再會。”
聲音漸遠,青衫縮成個點,終于消失在天際。吳宵站在原地,直到那點青色徹底看不見,才彎腰撿起林恪扔在雪地里的枯枝——就是那根畫圈的枯枝,他用布擦了擦,揣進懷里。
落霞鎮(zhèn)的牌坊纏滿了枯藤,藤條鉆透石縫,嵌著去年的枯葉。鎮(zhèn)口的石碑刻著“雙汜山脈·落霞鎮(zhèn)”,字跡被雨水啃得淺,卻還能辨清筆畫。
吳宵找了家茶館坐下,粗瓷碗里的茶帶著焦味,像炒糊的豆子。鄰桌的兩個后生正掰著指頭數(shù)宗門,唾沫星子濺在桌上的花生殼上。
“青木門要測靈根,石碑發(fā)光才算有天賦;流云閣考劍法,能劈開木靶就行;百草堂最簡單,認得出二十種藥草就收?!?/p>
“土水泊離這兒路程遠嗎?”吳宵端著茶碗的手頓了頓,問道。
后生像看怪物似的打量他,上下掃了三遍:“土水泊?蠻夷之地,離咱們這雙汜山脈得有三十多萬里,走路得十年!老頭子你要去那兒?怕不是走糊涂了?”
吳宵的茶碗差點脫手,碗沿磕在桌上,發(fā)出“當”的一聲。他看著街上往來的人,有的腰間掛著劍,穗子上的鈴鐺叮鈴響;有的背著藥簍,飄出的異香漫過來,濃得像化不開的蜜。
原來真的遠,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
他在鎮(zhèn)西的破廟里住了下來。
神像的半邊臉塌了,泥胎里嵌著根枯草,擋不住穿堂風。每日寅時,天還黑著,吳宵就著月光練吐納。丹田的暖意像顆小石子,沉在腹間,慢慢漲大。他總想起林恪畫的圈,想起那副自負的模樣,嘴角會悄悄勾一下——這青云宗的法子,確實比玄水訣暖些。
天亮了,他就去招新點轉(zhuǎn)悠。青木門的測靈根石碑前排著長隊,大多是半大的孩子,眼里的光比碑石還亮。流云閣的校場上喊聲震耳,后生們揮著木劍,劈得空氣發(fā)顫。只有百草堂的攤子前冷冷清清,擺著幾十種藥草,蔫頭耷腦的,沒人搭理。
“老伯也來考?”穿藍布裙的姑娘蹲了過來,梳著兩條麻花辮,辮梢系著紅頭繩,手里攥著本卷邊的《草木譜》,紙頁都磨破了?!鞍俨萏靡话阒皇斩逡韵碌模氵@年紀……”
吳宵沒抬頭,指尖碰了碰凝血草,葉背的細毛蹭得指頭發(fā)癢,像有小蟲子在爬?!拔揖褪窃囋嚒!?/p>
姑娘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眼里的光像沾了露水:“我叫趙小梅,也是來考的。這凝血草要捏碎了冒紅霧才算真的,你看……”她掐斷草莖,紅霧裊裊升起,沾在指尖像抹了胭脂,久久不散。
吳宵學著她的樣子掐斷草莖,紅霧卻淡得幾乎看不見。他閉著眼,引丹田的暖意往指尖趕——林恪說過,靈氣,得用意念“推”著。再試時,紅霧濃了些,在指尖繞了個小圈才散。
夜里,破廟里的香燭味混著藥草香,嗆得人直咳嗽。吳宵翻著《玄水訣》,突然發(fā)現(xiàn)書頁間夾著片野菊瓣——是從妻子墳前摘的,枯成了褐色,邊緣卷得像蝦須,卻還帶著點墳地的土腥氣。他摸了摸丹田,暖意沉得更實了。
或許,不用非練玄水訣不可。林恪雖自負,教的法子卻扎實。
考核日那天,百草堂的周老者蹲在藥圃邊,手里捻著株九節(jié)菖蒲,葉子一節(jié)節(jié)的,直挺挺地向上?!罢J得出二十種,留下。認不出,趁早回家抱孫子?!崩险叩暮由险粗菪迹f話時像只老山羊在嚼草,語氣比林恪還硬。
吳宵從金線蓮認到斷魂草。金線蓮的葉片有金色紋路,像繡上去的;斷魂草的根須帶紫暈,像抹了胭脂。認到第十九種時,他卡了殼。那草的葉子像極了林子里的毒藤,卻沒有紫暈,摸起來也不扎手。
“醒神草?!壁w小梅在身后小聲說,聲音像只小蚊子,被周老者瞪了一眼,趕緊縮了脖子。
吳宵的指尖碰了碰草葉,想起雪球總愛用爪子扒這草,狐貍毛上沾著層細白的粉,舔起來帶點甜。靈狐的鼻子,比修士的靈力還準?!靶焉癫??!彼V定地說。
周老者瞇起眼,從懷里摸出塊桃木牌,牌子是桃木的,刻著個藥杵,邊緣磨得光滑?!懊魅諄砗笤侯I藥鋤?!?/p>
吳宵攥著木牌往破廟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歪歪扭扭的,卻很扎實,印在雪地上,像要扎進土里去。他摸出懷里的枯枝,林恪畫圈的痕跡還在,淺淺的,卻像刻在上面。
踩著青云宗的吐納法,破廟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穿堂風灌進來,吹得油燈晃了晃,卻吹不散他眼底的光。
晨霧裹著藥香漫進百草堂時,吳宵正掄著藥鋤刨凍土。棗木鋤柄被幾代人的手磨得發(fā)亮,握在掌心暖得像塊老玉,可震得虎口發(fā)麻的力道里,仍藏著七分蠻力三分倔強。土塊凍得邦邦硬,每一鋤下去都像砸在鐵板上,冷汗順著額角淌進皺紋里,洇出深色的印子,轉(zhuǎn)瞬就結了層薄冰。
“吳老頭,力道再沉些。”
周老者背著手站在籬笆邊,手里捻著株干枯的九節(jié)菖蒲,黃褐色的草桿在他指間轉(zhuǎn)著圈。他的胡子上沾著白霜,說話時氣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股陳年艾草的苦味:“這土不松透,開春撒的凝靈草種子發(fā)不了芽——當年我來這兒,刨地可比你下勁?!?/p>
吳宵“嗯”了一聲,把腰彎得更低。后腰的舊傷被扯得發(fā)疼。他想起林恪臨走時的樣子,青衫在風里飄得張揚,說青云宗的吐納法能通經(jīng)脈,“便是凡胎,練個三年五載也能劈開木板”。這幾日寅時練下來,丹田的暖意確實沉了些,可刨起凍土,照樣得靠年輕時扛貨箱練出的蠻力。
籬笆外傳來腳步聲,趙小梅挎著竹籃,辮梢的紅頭繩在霧里一顛一顛的,像團跳動的火苗?!爸懿瑓谴鬆??!彼鸦@子往石臺上一放,里面的醒神草沾著露水,葉片上的細毛亮晶晶的,“這是今早剛采的,您聞聞,靈氣足著呢?!?/p>
“吳大叔,發(fā)啥愣呢?”趙小梅抱著捆凝血草從旁邊過,竹籃撞在井欄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周伯說下午教我們煉清心散,你也來學學?上次你認藥草那么厲害,煉藥肯定也不差?!?/p>
井在藥圃最東頭,石欄上長滿了青苔,縫隙里卡著幾片干枯的艾葉。吳宵把水桶放下去,井繩在掌心勒出紅痕,水剛沒過桶底,就聽見“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他猛地往上拽繩,桶里浮著塊黑糊糊的東西,撈上來一看,是半片生銹的甲胄,邊緣還沾著幾根暗紅色的鬃毛。
“這是……”吳宵用鋤尖戳了戳甲胄,鐵銹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金色的紋路。
“三年前鐵脊獸禍亂時留下的。”周老者不知何時站在身后,菖蒲桿敲了敲甲胄上的紋路,“看見沒?這是玄水宗的‘鎖靈甲’,專用來擋修士的靈力。當年我?guī)煾祹е齻€師弟來剿獸,就是被這甲胄擋了三箭,差點沒活著回來?!?/p>
吳宵的指尖撫過甲胄上的凹痕,那是箭簇撞出的印記,深得能塞進指甲。
水桶重新沉下去,井水映出吳宵的臉,皺紋里沾著泥,左眼亮得像星子,右眼卻蒙著層灰。
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煉丹房,青石灶臺上擺著七個黑陶鼎,鼎沿的煙灰積得能刮下一層。
周老者用菖蒲桿敲了敲最左邊的鼎:“清心散,凝靈草要焙到發(fā)脆不焦,凝血草得用井水浸夠半個時辰,去那股子澀味。”他抓起一把醒神草,綠色的碎末從指縫漏下來,“最后放這個,早一刻則藥性太沖,晚一刻則靈氣散了,得掐著時辰。”
趙小梅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臉紅撲撲的,辮子上的紅頭繩垂在胸前,隨著添柴的動作一晃一晃。
吳宵站在角落,看著周老者往鼎里撒藥粉,手指捻動的弧度不大,卻準得像用尺子量過。鼎里冒出的白煙裹著藥香,飄到鼻端時,丹田處的暖意突然動了動,像顆被風吹醒的芽。
“吳老頭,發(fā)什么呆?”周老者扭頭瞪了他一眼,菖蒲桿指了指中間的空鼎,“過來試試?!?/p>
吳宵往前挪了兩步,手心的汗把藥鏟柄浸得發(fā)潮。抓起凝靈草往鼎里撒時,手一抖,多了小半把。周老者的菖蒲桿“啪”地打在他手背上:“煉藥如做人,得有準頭。多這一錢,病人吃了夜里準燒心—”
趙小梅在旁邊捂著嘴笑,被周老者一眼瞪回去,趕緊低下頭往灶里添柴,柴火燒得“噼啪”響。吳宵把多余的凝靈草扒出來,指尖觸到鼎壁,燙得猛地縮回手,鼎里的白煙突然變成灰黑色,還帶著股焦糊味。
“哎呀,火候過了!”周老者掀開鼎蓋,里面的藥草果然糊成了黑渣,“說了要用文火,你當是燒柴做飯?”
吳宵的臉發(fā)燙,像被灶火烤著。七十歲的人了,被個老頭當著小姑娘的面訓斥,面皮實在有點掛不住。可低頭看見鼎里的黑渣,忽然想起阿月做饅頭時的樣子,她總說“火要藏著,面才發(fā)得勻”,那時的灶火也是這樣,不疾不徐,烤得人暖烘烘的。
“我再試試?!眳窍阉庣P往鼎邊一磕,藥渣簌簌掉下來。
這次他盯著鼎底的火苗,看它舔著鼎身,像條溫順的小蛇。等凝靈草的邊緣微微發(fā)黃,他屏住氣,一小把一小把地撒醒神草,手還是抖,卻比剛才穩(wěn)了些。
周老者沒再罵,只是用菖蒲桿撥了撥鼎底的火:“煉藥之學如流水,柔著來?!?/p>
夕陽西下時,煉丹房里飄滿了清心散的香味。吳宵煉的那爐藥粉呈淡綠色,雖不如周老者的細膩,卻也像模像樣。周老者捏了點放在舌尖,咂咂嘴:“馬馬虎虎,能給鎮(zhèn)西的老王家的驢吃——他那驢總夜驚,正好用得上?!?/p>
趙小梅捧著自己煉的藥,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吳大爺,我娘說晚上包蘿卜餡包子,你要不要來吃?我娘的手藝,比鎮(zhèn)上包子鋪的強多了。”
吳宵剛要搖頭,周老者就把菖蒲桿往石臺上一戳:“去吧,讓你嘗嘗啥叫‘火候準頭’。”
趙家在鎮(zhèn)東頭,三間瓦房圍著個小院,院墻上爬滿了南瓜藤,枯葉底下藏著個青幽幽的小南瓜。趙小梅的娘系著藍布圍裙,正往蒸籠里擺包子,白汽冒出來,裹著面香肉香,撲了吳宵一臉。
“哎呦,是吳大哥吧,快坐,”她往吳宵手里塞了碗熱水,粗瓷碗邊磕掉了塊瓷,“小梅說你在百草堂學藝,這把年紀了還肯下苦,不容易?!?/p>
包子是蘿卜粉絲餡的,燙得人直哈氣,卻鮮得很。
吳宵吃了兩個,就著熱水往下咽,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個小太陽。趙小梅坐在對面,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說:“吳大爺,下個月青木門有考核,咱們這些小門小派都受人家管著,一直也不乏有人升上去,可惜我實力太差,不然真想去試試?”
吳宵的包子卡在喉嚨里。青木門?他想起林恪提起其他宗門時的樣子,嘴角撇得能掛個油壺,說“青木門的功法連火折子都不如”。
可趙小梅眼里的光很亮,像當年吳念盼著過年的樣子,他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說:“未必吶?!?/p>
夜里回破廟時,月光把神像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吳宵摸出林恪畫的周天圖,紙頁被汗水浸得發(fā)潮,上面的圈還清晰。他盤腿坐下,按圖中路線練吐納,丹田的暖意比往日沉了些,順著經(jīng)脈走,雖然還滯澀,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疼了。
逝者如斯夫,悄無聲息便淌過。
吳宵漸漸成了百草堂的真“老”伙計。
每日天不亮就扛著藥鋤去翻地,凝靈草的種子發(fā)了芽,他蹲在地里薅雜草,指尖能摸出每株幼苗的靈氣強弱;凝血草開了小白花,他就蹲在竹席旁翻曬,確保每片葉子都能曬足日頭。
煉丹房的煙火氣里,卻沒了他的位置。
趙小梅的天賦像雨后的春筍,蹭蹭地冒。周老者教的清心散,她練了半月就能煉出淡青色的藥粉,引來的靈氣能讓旁邊的醒神草都舒展葉片。
吳宵只能在旁邊看著,藥鏟在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終究還是放下 —— 他昨夜煉廢的三爐藥渣還堆在墻角,焦糊味混著藥香,像在嘲笑他的笨拙。
“吳大爺,你試試用丹田的暖意裹著藥粉撒?!?趙小梅拿著新煉的聚靈丹,丹丸滾圓,泛著珍珠白的光。
吳宵接過丹丸,指尖傳來淡淡的暖意,像握著顆小太陽。這是趙小梅煉的第一爐聚靈丹,能聚集周圍的元氣,對納元境修士最有用。
周老者賞了她半塊赤鐵礦,說是能用來打磨丹爐。
吳宵把聚靈丹還給她,轉(zhuǎn)身去井邊挑水。木桶撞在井壁上,發(fā)出空落落的響。他想起林恪畫的周天圖,那圈圓在月光下泛著光,可他練了半年,丹田的暖意還是像團捂不熱的棉絮,走不到經(jīng)脈里去。
夜里,他坐著翻那本《玄水訣》。藍皮封面被磨得發(fā)亮,“寒息淬脈” 四個字的墨跡都淡了。他試著按上面的法子運氣,一股涼意順著指尖往上爬,剛到手腕就被丹田的暖意擋住,兩股氣在胳膊里撞得生疼,像冰碴子掉進滾水里。
吳宵的目光落在籬笆外,趙小梅正在給凝血草澆水,紅頭繩在風里飄得歡。他想起自己的孫女,若是還活著,該也這么大了。
“你啊,” 周老者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就守著這藥圃挺好。你看這地,被你伺候得多肥,明年準能長出極品的醒神草。”
吳宵沒說話,摸出懷里的枯枝,木頭的紋路里嵌著泥土,已經(jīng)變得沉甸甸的。他起身往藥圃走,月光落在新翻的土地上,像鋪了層霜。
他開始試著用《玄水訣》的陰寒之氣去調(diào)和丹田的暖意。兩股氣在體內(nèi)撞得他整夜睡不著,后背的舊傷總在陰雨天發(fā)作,疼得他直冒冷汗??傻诙煲辉纾€是扛著藥鋤去翻地,只是動作慢了些,腰彎得更低了。
春去秋來,藥圃里的靈草收了一茬又一茬。
趙小梅在半年后納元成功。那天她穿著青木門的新道袍來辭行,丹田里的靈氣轉(zhuǎn)得像團小旋風。
“吳大爺,我在總堂給你留了位置,等你納元了就來找我!” 她塞給吳宵一瓶聚靈丹,丹丸比當初的更亮,“這是我煉的下品聚靈丹,對你有用。”
吳宵看著她騎在青木門的靈鶴上飛走,道袍在風里展得像片青云。他想起林恪,也是這樣瀟灑地離開,只是他這把老骨頭,怕是追不上他們的腳步了。
新弟子則是來了一波又一波。
有個叫王小虎的少年,長得壯實卻總愛偷懶,被周老者用拐杖追著打,最后哭著回了家;有個叫蘇婉的姑娘,分藥天賦極好,卻在一次下山采購時被人擄走,再也沒回來;還有個從青木門退回來的修士,說總堂的功法太急,反倒傷了經(jīng)脈,來百草堂養(yǎng)傷時,總愛蹲在吳宵旁邊看他翻地,說 “吳大爺?shù)氖址ū鹊に庍€養(yǎng)靈”。
他們都叫他 “吳大爺”。
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背也駝得更厲害,藥鋤的木柄被磨得能映出人影??伤自诘乩镛恫莸臉幼?,比誰都穩(wěn)當,指尖劃過靈草時,那些蔫了的葉片會悄悄舒展開來。
周老者在一個深秋升了級別。臨走前把那根菖蒲桿塞給吳宵,說 “這藥圃就交給你了”。吳宵把老人埋在藥圃最東頭,那里種著老人最愛的九節(jié)菖蒲,每年都能長出挺拔的綠莖。
又是三年。
這天清晨,吳宵像往常一樣練吐納。露水打濕了他的白發(fā),丹田的暖意比往日沉了些,順著經(jīng)脈慢慢爬。他忽然覺得眉心發(fā)癢,像有什么東西要鉆出來 —— 那是林恪當年用青芒點過的地方。
他沒停,繼續(xù)引導著那股暖意。
暖意爬到胸口時,突然散開,化作無數(shù)細小的熱流,順著經(jīng)脈往四肢竄。不是年輕時那種火燒火燎的疼,而是像溫水漫過干涸的河床,每個毛孔都在舒展。他聽見體內(nèi)傳來 “咔噠” 輕響,像生銹的門軸被緩緩推開。
丹田處的暖意猛地炸開,又瞬間收攏,凝成一顆旋轉(zhuǎn)的光球。光球散出的熱流順著經(jīng)脈循環(huán),每轉(zhuǎn)一圈,經(jīng)脈就拓寬一分,那些淤塞的地方像被溫水泡軟的污垢,慢慢化開。
他睜開眼,看見藥圃里的靈草都在輕輕搖晃,葉片上的露珠滾落在地,發(fā)出 “嘀嗒” 的輕響,像在和他體內(nèi)的光球共鳴。凝靈草的嫩芽泛著淡金,凝血草的白花飄出紅霧,連最嬌弱的醒神草,都舒展葉片朝他這邊傾斜。
原來這就是納元。
不是林恪說的 “劈開木板” 的剛猛,也不是趙小梅那樣 “旋風似的靈氣”,而是像藥圃里的流水,慢慢浸潤,緩緩貫通。
他體內(nèi)的光球轉(zhuǎn)得越來越穩(wěn),熱流每過一處經(jīng)脈,就有細微的光點從地里升起,鉆進他的毛孔 —— 那是藥圃里積攢了多年的靈氣,是他親手種下的靈草回饋給他的禮物。
“吳大爺,你咋蹲在地里不動?” 新來的小徒弟背著藥簍經(jīng)過,梳著雙丫髻,眼睛像趙小梅當年一樣亮,“您今天該教我認九曲蓮了。”
吳宵站起身,腰桿竟直了些。他摸了摸丹田,那顆光球像顆安穩(wěn)的小太陽,暖洋洋的?!皝砹??!?/p>
他走到九曲蓮旁邊,指尖剛觸到葉片,那蓮花就輕輕顫動,開出了淡紫色的小花。小徒弟驚呼著拍手,說從沒見過九曲蓮開花。
吳宵笑了。他想起那些來來去去的年輕面孔。他們像靈草的花,開得熱烈,謝得也快,而他這株老根,在土里扎得久了,反倒慢慢熬出了自己的春天。
夕陽落在藥圃上,把吳宵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扛著藥鋤往回走,步伐比年輕時慢,卻比任何時候都穩(wěn)。布包里的《玄水訣》被他翻得卷了邊,旁邊放著林恪留下的那根枯枝,木頭的紋路里,似乎也染上了藥草的清香。
或許這輩子都回不了土水泊,或許成不了林恪那樣的修士。但此刻,看著藥圃里欣欣向榮的靈草,感受著體內(nèi)安穩(wěn)流轉(zhuǎn)的靈氣,吳宵覺得,這樣也很好。
至少,他沒辜負那些流逝的日子,沒辜負自己這顆不肯認輸?shù)睦闲摹?/p>
夜風拂過藥圃,帶來凝靈草的清香。吳宵坐在門檻上,摸出那瓶趙小梅送的聚靈丹,倒出一顆放在手心。丹丸在月光下泛著光,與他體內(nèi)的光球遙遙呼應。
他想起趙小梅臨走時說的話,有一天,他真的會去青木門看看。
藥圃里的蟲鳴漸漸起了,和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像一首悠長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