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的藥廬，如同繁華錦繡上的一塊沉疴舊疤，蜷縮在府邸最西北的角落。高墻隔絕了前院的絲竹喧囂與春日暖陽，只留下經(jīng)年不散的、濃烈而復(fù)雜的苦香。這香氣并非尋常草藥園的清芬，而是由無數(shù)根莖、蟲殼、礦物粉末甚至某些帶著微毒氣息的藥材混合蒸煮、晾曬、研磨后，沉淀下來的沉郁氣味，苦澀中帶著一絲辛辣的銳利，直鉆肺腑，仿佛連空氣都凝滯粘稠。
沈寒香——如今這侯府藥廬里最低等的粗使丫頭“寒香”，她的日子便浸泡在這無孔不入的苦香里，日復(fù)一日。
天未亮透，露水還壓在檐角，她便需起身。冰冷的井水是每日的序曲，刺骨的寒意能瞬間激醒所有殘存的睡意。劈柴的活計(jì)沉重，斧頭落下，木屑紛飛，震得虎口發(fā)麻，白皙的手掌很快磨出殷紅的水泡，又在日復(fù)一日的磨礪中結(jié)成粗糙的厚繭。挑水的木桶壓在瘦削的肩上，沉甸甸的，壓彎了腰背，往返于水井與藥廬之間，汗水浸透粗布短衫，混著藥塵，黏膩地貼在身上。堆積如山的藥罐、碾槽、篩籮，沾滿黑褐色的藥垢，需用粗糙的絲瓜絡(luò)和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擦洗，手指被泡得發(fā)白起皺。更多的時(shí)候，是處理那些最低等的、帶著泥土甚至蟲蛀的草藥根莖，清洗、分類、切片、搗碎……枯燥、重復(fù)，仿佛永無止境。
她刻意將自己縮成這藥廬背景里最不起眼的一抹灰影。沉默寡言，低眉順眼，動(dòng)作麻利卻絕不多事。那雙曾被煙火映亮的琉璃眸子，如今總是低垂著，掩去所有可能泄露心事的微光。只有在她獨(dú)自勞作，或夜深人靜蜷縮在仆役通鋪角落時(shí)，才會(huì)偶爾抬起，目光如同最隱蔽的探針，不動(dòng)聲色地掃過這方寸之地，最終總會(huì)落向藥廬深處那扇緊閉的、比其他屋舍更顯厚重的木門——靜室。
那是靖安侯蕭燼偶爾會(huì)踏足的地方。
關(guān)于這位侯爺?shù)牧阈撬檎Z，如同藥廬角落滋生的苔蘚，在仆役們疲憊的間隙悄然蔓延。
“侯爺又來了，陳婆子被叫進(jìn)去伺候，大氣都不敢出……”
“唉，那靜室里熬的藥，味兒沖得能熏死人！也不知侯爺……”
“噓！不要命了！侯爺?shù)氖乱彩悄隳芙郎喔模俊币粋€(gè)年長的仆役低聲呵斥，警惕地瞥了眼四周，“侯爺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煞神！身上煞氣重得很！聽說在邊關(guān)，能止小兒夜啼！尋常女子哪敢近身？連府里最得臉的管事嬤嬤，見了侯爺都腿肚子打顫！”
“可不是嘛，聽說侯爺性情孤僻得很，除了必要的公務(wù)，從不見客，也不近女色，常年就在書房和校場(chǎng)……嘖，這富貴潑天，過得也忒冷清了些……”
這些低語，如同碎冰，落入寒香的心湖。煞神？尸山血海？性情孤僻？不近女色？每一個(gè)詞，都精準(zhǔn)地與那夜別院中收割生命的鬼魅黑影——“霜刃”重疊。白日里高居侯位、尊貴無匹的靖安侯，與暗夜里皇帝手中那把最鋒利、最見不得光的兇刃，兩種身份如同光與影的兩面，在她腦中激烈撕扯，帶來巨大的困惑與更深的警惕。他究竟是個(gè)什么樣的人？那冰冷軀殼下，是否還存有半分屬于人的溫度？還是真如傳聞所言，只是一具被皇權(quán)磨礪得完美無瑕的殺戮機(jī)器？
交集，少得可憐，卻又像鈍刀子割肉，每一次都帶著冰冷的刺痛。
他偶爾會(huì)在傍晚時(shí)分踏入藥廬。通常只帶一名沉默如影的心腹親隨。沉重的靜室木門在他身后無聲開啟，又無聲閉合，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窺探。寒香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瞥見一個(gè)側(cè)影——墨色的錦袍在幽暗的回廊里流淌著冷硬的光澤，衣襟和袖口用銀線刺繡的夔龍紋飾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冰冷而尊貴。他側(cè)臉的線條緊繃如刀削，薄唇抿成一道沒有弧度的直線，下頜的輪廓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即使隔著庭院，即使他從未向藥廬這邊投來一瞥，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凜冽氣場(chǎng)，依舊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流，瞬間凍結(jié)了藥廬里所有的聲響和動(dòng)作。仆役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空氣中只剩下?lián)v藥的沉悶撞擊聲和藥爐里沸水的咕嘟聲，顯得格外刺耳。
他進(jìn)入靜室后，那扇門便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里面偶爾會(huì)傳出極其壓抑的、短促的悶哼，或是瓷器輕碰的脆響。空氣中那股沉郁的苦香里，便會(huì)悄然混入一絲更為凜冽、也更為不祥的氣息——是某種極其霸道的烈性藥物的味道，帶著微弱的、被刻意壓制過的血腥氣。寒香的心會(huì)不自覺地收緊，指尖發(fā)涼。那是在療傷？還是在用藥物壓制某種不可言說的痛苦或……力量？這藥廬的苦，是否也有一份是源自于他？
每一次他離開，靜室的門再次打開時(shí)，他周身的寒氣似乎比來時(shí)更重。臉色在暮色中顯得愈發(fā)蒼白，緊抿的唇線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從不看任何人，徑直穿過庭院，步伐沉穩(wěn)卻帶著拒人千里的孤絕。唯有當(dāng)他經(jīng)過時(shí)，會(huì)帶起一陣微弱的穿堂風(fēng)。那風(fēng)里，除了藥廬固有的苦澀，總混雜著一絲極淡、卻異常清晰的冷冽松香，以及……一絲被松香極力掩蓋、卻仍逃不過寒香敏銳嗅覺的、若有若無的、新鮮的血腥氣。
這氣味，如同無形的烙印，瞬間將她拉回那個(gè)充滿死亡氣息的別院夜晚?？謶峙c恨意交織著翻涌上來，又被她死死壓在喉嚨深處。身份云泥之別帶來的無力感，像沉重的枷鎖，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只能更深地低下頭，藏起眼中所有的波瀾，指甲狠狠掐進(jìn)掌心早已結(jié)痂的硬繭里，用尖銳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卑微的姿態(tài)。
然而，命運(yùn)似乎總愛在緊繃的弦上撥弄。
那日午后，寒香正將一簸箕剛剛篩好的、極其珍貴的金線蓮干葉，小心翼翼地端向儲(chǔ)藏的藥柜。許是連日勞作的疲憊讓她腳下虛浮，許是簸箕邊緣沾了水有些滑手，就在她經(jīng)過靜室門口那條狹窄回廊時(shí)，腳下猛地一個(gè)踉蹌！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尚未完全出口，手中的簸箕已然脫手！
干燥、輕薄如羽翼的金線蓮葉片，瞬間如同金色的瀑布，洋洋灑灑地傾瀉而下！鋪滿了光潔的青石板地面，甚至有幾片頑皮地飄到了那扇緊閉的靜室木門下。
寒香的心瞬間沉到谷底！臉色煞白！這金線蓮價(jià)值不菲，是靜室里那位專用的藥材之一！
就在她慌忙蹲下身，手忙腳亂地試圖挽救這一地狼藉時(shí)，“吱呀”一聲輕響。
那扇沉重的靜室木門，毫無預(yù)兆地從里面打開了。
一股更加濃郁、混合著濃烈苦藥味和血腥氣的寒意，撲面而來。
寒香的動(dòng)作瞬間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她保持著半蹲的姿勢(shì)，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墨色的錦袍下擺映入眼簾，銀線的夔龍紋飾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光。往上，是挺拔的身姿，冷硬的下頜線，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
然后，她對(duì)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
如同萬年不化的寒潭深淵，冰冷、幽邃，沒有任何情緒的漣漪，甚至連一絲被打擾的慍怒都欠奉。只有一片純粹的、能將人靈魂都凍結(jié)的漠然。那目光掃過地上狼藉的金線蓮，掃過她沾滿藥塵、蒼白驚恐的臉，如同掃視一件毫無價(jià)值的死物，一片礙眼的塵埃。
沒有斥責(zé)，沒有詢問。
甚至連一絲停留都吝于給予。
蕭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漠然地移開，仿佛眼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他抬步，錦袍的下擺拂過散落在地的幾片金線蓮，徑直從她身邊走過。那股熟悉的、帶著冷冽松香與淡淡血腥氣的風(fēng)，再次卷過寒香的臉頰，冰冷刺骨。
沉重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地遠(yuǎn)去，消失在回廊盡頭。
直到那冰冷的氣息徹底消失在感知范圍，寒香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過后，是死寂般的冰冷。她看著滿地狼藉的金線蓮，看著自己沾滿泥土和藥塵、布滿新舊傷痕的雙手，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和微小的刺痛，如同細(xì)密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口。
被無視。徹底的、碾入塵埃的無視。
在他眼中，她甚至連“麻煩”都算不上，只是一個(gè)無需在意的背景，一個(gè)可以隨手拂去的塵埃。這比任何叱罵責(zé)打都更深刻地烙下了兩人之間那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她是泥濘里掙扎求生的孤女，他是云端之上執(zhí)掌生殺予奪的侯爺與兇刃。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的硬繭，疼痛尖銳而真實(shí)。她低下頭，開始一片一片，極其緩慢而沉默地，拾撿起地上那些散落的、曾經(jīng)無比珍貴的金色葉片。濃烈的苦香包裹著她，像一層無形的繭，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鎖。
藥廬的苦香依舊濃烈，高墻隔絕了日光，只有冰冷的回廊風(fēng)，帶著殘留的松香與血腥，無聲訴說著這咫尺之遙，卻天涯永隔的絕望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