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暮色，像打翻的硯臺，迅速浸染了青嶺鎮(zhèn)。柳七背著沉重的油布包裹，踏著蜿蜒下山的最后一段石階。山腳處，一片燈火闌珊。青嶺鎮(zhèn)，如同巨獸匍匐在下山要道的咽喉處。 人聲、馬嘶、鐵匠鋪的叮當聲、酒肆的喧嘩……匯成一股洶涌的聲浪，撲面而來。
柳七微微蹙眉，師父關于“人心叵測”的告誡在耳邊回響。他緊了緊背后的包裹，那冰冷的金屬輪廓是他唯一的依靠。“劍在身，心為石……”他默念著，如同咒語，試圖在陌生的浪潮中穩(wěn)住心神，邁步匯入了青石板鋪就的街道。
街道比想象中更擁擠。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過：背負刀劍、眼神銳利的武者；吆喝叫賣、滿臉精明的商販；奇裝異服、目光游移的異士……柳七沉默地穿行其中，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冰，格格不入。周遭的一切——店鋪招幌、食物香氣、人歡馬叫——都讓他感到一種疏離的陌生。
行至一處相對開闊的岔路口，前方突然爆發(fā)的騷動打破了柳七的觀察。人群迅速圍攏，夾雜著女子的驚呼和粗魯蠻橫的呵斥。
“瞎了你的狗眼！撞翻老子的酒，還弄臟了袍子！找死嗎？！” 一個滿臉橫肉、身著錦緞短打的壯漢，正兇神惡煞地揪著一個抱著破舊包袱的瘦弱少女。少女臉色慘白如紙，腳下是一攤打翻的酒液和碎裂的酒壺，幾塊剛買的、還冒著熱氣的燒餅滾落在污濁的地上。她顯然是不小心撞上了這漢子。
“對…對不起大爺！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賠…我給您擦干凈！”少女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徒勞地想用袖子去擦漢子衣襟上沾的酒漬和油污。
“擦？老子這云州錦，你這賤手碰一下都得掉價！”漢子一把狠狠推開少女，力道之大讓她重重摔倒在地，包袱里的幾件粗布衣物也散落出來?！百r？把你賣了都賠不起！正好，跟爺回去抵債，伺候好了，興許還能饒你一命！”漢子獰笑著，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朝少女纖細的胳膊抓去。他身后兩個同樣一臉痞氣的跟班抱著膀子怪笑，衣襟上都繡著同一個猙獰的狼頭標識。周圍行人面露不忍，卻懾于狼頭兇名，無人敢上前。
少女絕望的哭喊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凄厲。
就在那粗糙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少女皮膚的剎那——
一道身影，如同山澗掠過的疾風，毫無征兆地插入了兩者之間！
柳七的動作快得只在眼前留下殘影。他沒有拔劍，只是身體一側(cè)，肩膀如同沉穩(wěn)的山巖，精準而迅猛地撞在那漢子伸出的手腕內(nèi)側(cè)關節(jié)處！
“咔噠！”一聲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節(jié)錯位聲響起。
“嗷嗚——?。?！” 漢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豬，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慘嚎，抱著瞬間扭曲腫脹的手腕踉蹌倒退，額頭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滾落，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背著巨大包裹的沉默青年。
“你…你他娘的是誰？！敢管黑狼幫的閑事？！” 漢子疼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眼中兇光幾乎要噴出來，“給我上！剁碎他喂狗！”
兩個跟班“嗆啷”一聲拔出腰間的短刀，一左一右，帶著狠厲的破風聲，直撲柳七要害！刀法雖非上乘，卻刁鉆狠辣，顯是慣于街頭廝殺的亡命徒。
柳七面不改色，仿佛刺向他的不是利刃而是柳絮。面對左右夾擊，他腳下如同生根，上身卻以不可思議的柔韌和速度一晃，左側(cè)劈向脖頸的刀鋒便貼著衣角落空。與此同時，左手閃電般探出，食中二指并攏如劍，快如毒蛇吐信，精準無比地叩在右側(cè)刺向他的刀身七寸處！
“?！?！”
一聲清脆高亢的金屬顫鳴陡然炸響！
那右側(cè)的跟班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刀身狂涌而至，虎口瞬間崩裂，鮮血直流，短刀再也握不住，如同被巨錘砸中般脫手激射而出，“當啷啷”飛出數(shù)丈遠，撞在墻角石板上火星四濺！他整個人也被這股力道帶得原地轉(zhuǎn)了半圈，一屁股摔倒在地，狼狽不堪。
左側(cè)跟班一刀劈空，心中駭然，剛想變招橫削柳七腰腹，眼前卻驟然一花！一道烏黑的幽光，快得幾乎超越了視覺捕捉的極限，如同從陰影中鉆出的毒蛇，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無聲無息地貼著他的頭皮掠過！
這是一把匕首——“粟求”！
柳七不知何時已從包裹的間隙中抽出了這把小巧的兇器，精準無比地削斷了他鬢角飛揚的一縷頭發(fā)。冰冷的刃鋒帶來的極致寒意和死亡觸感，讓那跟班的動作瞬間僵死，一股寒氣直沖天靈蓋，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舉著刀的手停在半空，篩糠般抖個不停。
“滾。”
柳七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寒冬臘月里砸落的冰坨。他握著“貪”的手穩(wěn)如磐石，匕首尖端微微下垂，指向地面，但那森然的殺意卻牢牢鎖定著地上的壯漢和兩個魂飛魄散的跟班。
為首的“黑狼”看著柳七那冰冷的眸子，再看看同伴被輕易擊飛的刀、自己劇痛欲裂的手腕，以及同伴鬢角那整齊的斷發(fā)……一股從未有過的、源自骨髓深處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再敢吐出一個不字，下一瞬間，那把烏黑的匕首就會像切豆腐一樣割開自己的喉嚨。
“走…走走走！快走！” 他強忍著劇痛和屈辱，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恐懼地掃過那把烏黑的匕首，在兩個跟班手忙腳亂的攙扶下，如同喪家之犬般擠開人群，狼狽不堪地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深處。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看向柳七的目光充滿了敬畏、贊揚以及一絲忌憚。
柳七對周遭的視線置若罔，他彎腰將地上沾了塵土和酒漬的燒餅撿起，又替那依舊瑟瑟發(fā)抖、淚流滿面的少女拾起散落的衣物，輕輕拍掉上面的灰，疊好，連同燒餅一起遞還給她。
“謝…謝謝恩公！謝謝恩公救命之恩！”少女抱著包袱和燒餅，泣不成聲，就要跪下磕頭。
“走吧，他們不敢再找你麻煩了?！?柳七的聲音依舊平淡，但比起剛才那冰冷的“滾”字，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也更清晰地傳入少女耳中。
少女含著淚，用力點了點頭，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才抱著包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飛快地鉆入旁邊一條狹窄幽暗的小巷，消失不見。
人群見熱鬧徹底結(jié)束，也三三兩兩地散去，議論聲漸息。
柳七轉(zhuǎn)身欲走，一個洪亮、帶著點咋呼，還有點喘氣的聲音從他側(cè)后方響起：
“嚯！兄臺！好身手！真他娘的漂亮！”
柳七腳步一頓，循聲望去。
只見旁邊一間燒餅鋪子的屋檐下，站著一個年輕男子。這人約莫二十出頭，比柳七略矮一些，身形還算結(jié)實，穿著一身半新不舊、沾著點油漬的靛藍色勁裝，腰間掛著一個鼓囊囊的……大號燒餅袋？ 最顯眼的是他背后也背著一把劍，劍鞘是普通的硬木，但擦得挺亮。他頭發(fā)用根布帶隨意束著，幾縷不服帖的碎發(fā)翹著，臉上帶著一種過于熱情、甚至有點傻氣的笑容，正用力拍著巴掌，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柳七，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他手里還捏著半個啃了一半的、熱乎乎的燒餅。
“剛才那一下撞腕，時機絕了！還有那指頭彈刀，‘?！宦?，帥！最后那匕首……嚯！快得我眼都花了！削頭發(fā)不傷人，高手風范啊兄臺！” 男子一邊大口嚼著燒餅，一邊連珠炮似的說著，唾沫星子差點噴出來，還激動地往前湊了兩步。
“我叫李無羈！木子李，無拘無束的無，四個馬的羈！兄臺貴姓？你這功夫，是哪個名門大派出來的？肯定是來參加劍冢大會的吧？我跟你說，這大會我老早就想來了，就是家里老頭……呃，師父不讓，說我功夫沒練到家，凈丟人……”
柳七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和聒噪弄得眉頭微蹙。師父的告誡讓他本能地對這種自來熟保持距離。他打量著李無羈：氣息不穩(wěn)，腳步虛浮，握燒餅的手腕力道松散，背劍的姿勢也透著一股外行的隨意。怎么看，都不像個真正的練家子，更像個……剛出門闖蕩、對江湖充滿幻想、功夫稀松平常的愣頭青。
“路見不平而已?！绷叩貞Z氣疏離，準備離開。
“對對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肝義膽！”李無羈仿佛沒聽出柳七的冷淡，反而更興奮了，又咬了一大口燒餅，含糊不清地說：“兄臺你背這么大個包裹，里面都是寶貝吧？我看那匕首就不一般！還有你剛才那氣勢，嘖嘖，我隔著老遠都覺得……呃……覺得……”
他撓了撓頭，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眼神無意中掃過柳七背后的巨大包裹，又落到柳七沉靜卻難掩一絲疲憊和沉重的側(cè)臉上。
“……覺得你的劍……好像在哭似的？” 李無羈歪著頭，帶著點困惑和不確定，幾乎是下意識地嘟囔出了這句話。他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覺得這話有點怪，趕緊又咬了一口燒餅掩飾尷尬，嘿嘿笑了兩聲：“哈哈，我瞎說的，兄臺別介意??！我就是感覺……感覺你好像背著座山在走路，怪累的?！?/p>
暮色四合，青嶺鎮(zhèn)的燈火次第亮起。
柳七準備離去的腳步，在李無羈那句“你的劍好像在哭似的”出口的瞬間，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這句話，像一根無形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柳七強行維持的心防，精準地扎在了那被師父訣別背影和沉重童謠反復撕扯的傷口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震動猛地涌上喉頭，幾乎讓他呼吸一窒。他背后的包裹里，五柄劍似乎感應到主人心緒這剎那的劇烈波動，竟同時發(fā)出了一陣極其輕微、低沉而壓抑的嗡鳴！
這嗡鳴聲微弱得幾乎被街市的喧囂淹沒，但近在咫尺的李無羈卻莫名地感覺背脊一涼，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困惑地左右看了看：“咦？什么聲音？怪滲人的……” 他完全沒意識到這聲音的源頭就在眼前。
柳七迅速收斂心神，將翻涌的情緒死死壓回心底。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李無羈那句“瞎說”的話，只是背對著他，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幾分：
“柳七?！?/p>
說完，他不再停留，背著那沉重的包裹和五柄因主人心緒而短暫哀鳴的劍，大步流星地匯入街道上的人流，身影迅速被漸濃的夜色吞沒。
留下李無羈一個人站在燒餅鋪子前，手里捏著半個燒餅，看著柳七消失的方向，一臉茫然地撓了撓頭：
“柳七？好名字……就是人怎么冷冰冰的？走得這么快……我還想問問能不能跟他組個隊呢……唉，算了算了，高手都這樣吧？” 他自言自語著，又狠狠咬了一口燒餅，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轉(zhuǎn)身也融入了喧囂的夜色中，嘴里還含糊地念叨著，“高手真多啊……看來我得更努力練劍才行……嗯，明天早起再練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