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話,像一塊巨石,砸進了平靜的湖面。
玄苦大師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裂痕。
他看著我,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要將我的靈魂都看穿。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妖女?!彼従忛_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你說我佛門之慈悲分三六九等,那你倒說說,何為真正的慈悲?”
這是……要跟我辯經(jīng)?
我心里暗笑。
跟我一個接受過九年義務(wù)教育的現(xiàn)代人辯經(jīng)?
老和尚,你這是自取其辱啊。
我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說道:“大師,我認(rèn)為,真正的慈悲,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審判?!?/p>
“真正的慈悲,是理解,是共情?!?/p>
“是看到一朵花,會為它的綻放而歡喜,而不是指責(zé)它為何不長成一棵樹?!?/p>
“是看到一個人,會去了解他的痛苦和快樂,而不是用自己的一套標(biāo)準(zhǔn),去強行定義他,改造他?!?/p>
我指了指玄塵,繼續(xù)說道:“你們把玄塵關(guān)在寺廟里二十年,告訴他世間皆苦,眾生皆需普度。可你們,何曾問過他,他自己,想做什么?他自己,快不快樂?”
“你們只教他如何成佛,卻沒教他,如何做人?!?/p>
“你們把他變成了一尊完美的神像,卻也讓他,變成了一個沒有自我,沒有喜怒哀樂的……空殼?!?/p>
“而我……”我看著玄塵,那雙因為我的話而顫抖的眼眸,語氣不自覺地,溫柔了下來。
“我只是,讓他嘗了嘗火鍋的辣,讓他聽了聽人間的笑話,讓他知道,除了誦經(jīng)之外,世上還有很多有趣的事情?!?/p>
“我只是……把他當(dāng)成一個普通的人,在對待?!?/p>
“如果,這就是你們口中的‘妖術(shù)’,那我承認(rèn),我對他用了妖術(shù)?!?/p>
“如果,讓他找回自己,就是你們口中的‘魔障’,那我愿意,讓他永遠(yuǎn)都不要勘破這個‘魔障’!”
我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子里回蕩。
擲地有聲。
玄塵呆呆地看著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破碎,又有什么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那二十年來建立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我用最簡單直白的話語,沖擊得搖搖欲墜。
玄苦大師和他身后的兩個長老,也全都沉默了。
他們看著我,眼神里,有震驚,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他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
過了很久很久,玄苦大師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一聲嘆息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
有無奈,有失望,還有一絲絲的……釋然。
他看著玄塵,聲音疲憊。
“玄塵,為師最后問你一遍。”
“佛法,與她?!?/p>
“你,選什么?”
這是一個,殘忍至極的選擇題。
一邊,是生他養(yǎng)他,栽培了他二十年的師門和信仰。
一邊,是帶他認(rèn)識了紅塵,讓他第一次嘗到了“活著”的滋味的,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玄塵的身上。
我看著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無論他怎么選,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撕裂。
玄塵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當(dāng)他再次睜開時,那雙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掙扎,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堅定。
他對著玄苦大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每一個,都磕得極重。
額頭,都滲出了血絲。
“弟子玄塵,感恩師父二十年養(yǎng)育之恩,教誨之德?!?/p>
“此恩此德,弟子沒齒難忘,永世不報。”
他頓了頓,聲音清晰,傳遍了整個山谷。
“今日,弟子自請,出家?!?/p>
“不是出家為僧,而是……出家為人?!?/p>
“佛不渡我阿九,那我玄塵,便自舍佛位,來渡她一世安穩(wěn)。”
說完,他緩緩地,脫下了身上那件穿了二十年的月白僧袍。
露出了里面,我給他穿上的,那件不合身的,粗布衣衫。
那一刻,我看到,他身上那層圣潔的、不染凡塵的佛光,徹底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屬于一個普通人的,溫暖的、真實的人間煙火氣。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