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我又一次驚醒。
聲音是從廚房傳來的。
不是那種偶然的冰箱運作聲，也不是水管膨脹的輕微爆裂聲。這是一種有規(guī)律的聲音，輕微卻持續(xù)，像是什么東西在輕輕敲擊，又像是有人在低聲念叨著什么。
這是我第三次在這個時間被吵醒。
我躺在床上，屏住呼吸，試圖聽得更清楚。老舊空調(diào)發(fā)出沉悶的嗡鳴，窗外偶爾有車輛駛過，但這些背景音都無法掩蓋那從廚房傳來的、固執(zhí)而有節(jié)奏的聲響。
啪。啪。啪。
間隔幾乎完全一致，像是某種儀式般的計數(shù)。
我看了眼手機屏幕，藍光在黑暗中刺痛了我的眼睛。和前兩天完全一樣的時間，分秒不差。
“媽？”我輕聲喚道，盡管知道母親的臥室在走廊另一端，她不可能聽到我這微弱的呼喚。
沒有回應，只有那持續(xù)的啪嗒聲。
我深吸一口氣，掀開薄被，雙腳觸到冰涼的地板。七月的夜晚本該悶熱難耐，但我的房間卻莫名透著寒意。
輕輕推開房門，走廊一片漆黑。我本該打開燈，卻不知為何選擇了摸黑前行?；蛟S是本能告訴我，有些東西在光明中會消失，而我想知道真相。
啪。啪。啪。
聲音越來越清晰，伴隨著一種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呢喃。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門口，門虛掩著，露出一條縫隙。透過那條縫，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是我母親。
她坐在餐桌前，背對著我，面前擺著那個熟悉的筷子筒。那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楠木筷筒，上面雕刻著松鶴延年的圖案。
母親正一根一根地數(shù)著筷子，將它們從筷筒中取出，整齊地擺放在桌上，然后又放回去，周而復始。
“……七雙，十四根……”
她的聲音低沉而單調(diào)，像是錄音機卡帶時的重復播放。
我屏住呼吸，心臟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這場景太過詭異，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母親有夢游癥嗎？以前從未聽說過。
我正猶豫是否該叫醒她，卻聽到她再次開口，聲音比之前更加清晰：
“……還差一根?！?/p>
這句話像冰錐一樣刺入我的心臟。
還差一根？什么意思？我們家的筷子都是成雙的，怎么可能“差一根”？
更讓我恐懼的是——我們家，算上剛?cè)ナ啦痪玫母赣H，也從來只有三口人。為什么要數(shù)七雙筷子？十四根？那足夠七個人用的數(shù)量？
我站在門外，手腳冰涼，不敢推門而入，也不敢轉(zhuǎn)身離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母親依然重復著數(shù)筷子的動作，聲音機械而執(zhí)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十分鐘，也許半小時，母親突然停止了動作。
她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然后，毫無預兆地，她的頭開始慢慢轉(zhuǎn)向門口，轉(zhuǎn)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到冰冷的墻壁，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當我再次透過門縫望去時，母親已經(jīng)恢復了原來的坐姿，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錯覺。
但我知道不是。
我迅速而無聲地退回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鉆進被窩，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要沖出胸腔。
那一夜，我再也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房間，昨晚的恐懼在光明中似乎變得荒誕而不真實。
我走出房間，母親像往常一樣在廚房準備早餐。煎蛋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咖啡機發(fā)出熟悉的嗡鳴。
“早上好，小雅?！蹦赣H轉(zhuǎn)過頭，對我露出溫和的笑容，“昨晚睡得好嗎？”
我仔細觀察她的臉，沒有黑眼圈，沒有疲憊的跡象，一切都正常得令人不安。
“還行?！蔽液鼗卮?，在餐桌前坐下。
母親將煎蛋和吐司端到我面前，然后轉(zhuǎn)身去拿筷子。當她打開那個楠木筷筒時，我的呼吸幾乎停止。
但她只是自然地從中取出兩雙筷子，擺放在桌上，沒有任何異常。
“媽，你最近...睡得好嗎？”我試探性地問。
母親愣了一下，然后微笑：“挺好的啊，怎么了？”
“沒，就是隨便問問?！蔽业皖^開始吃早餐，味同嚼蠟。
整個白天，我都在試圖為昨晚的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夢游癥？壓力過大產(chǎn)生的幻覺？ grieving process（哀悼過程）中的異常行為？
父親三個月前因車禍去世，這對母親打擊很大。她表面堅強，但我知道她常常深夜獨自落淚。也許數(shù)筷子只是她應對悲傷的一種方式？
但這個解釋無法說服我自己。為什么是七雙？為什么說“還差一根”？
那天下午，我趁母親外出買菜時，悄悄走進廚房，打開那個楠木筷筒。
我仔細數(shù)了數(shù)里面的筷子。
十三根。
我的手指突然變得冰涼。
明明是成雙的筷子，怎么會是單數(shù)？我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確實是十三根。我檢查了餐桌抽屜，櫥柜，甚至垃圾桶，沒有找到任何可能丟失的筷子。
十三根。不是母親說的十四根，也不是七雙。
那么，母親說的“還差一根”，是指要湊齊十四根？
還是...第十五根？
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
那天晚上，我設定了一個凌晨兩點的鬧鐘，藏在枕頭下。我決定再次確認，昨晚的一切是否真實。
入睡前，我最后一次檢查了筷筒。
仍然是十三根。
凌晨兩點，鬧鐘在枕頭下輕微震動，我立刻醒來。
我靜靜地躺著，傾聽。
果然，那聲音又出現(xiàn)了。
啪。啪。啪。
和昨晚一模一樣的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
我悄悄下床，再次摸黑走到廚房門口。
同樣的場景：母親背對著門，坐在餐桌前，數(shù)著筷子。
“……七雙，十四根……還差一根……”
她的聲音比昨晚更加清晰，幾乎不像是在夢游，而是完全清醒的狀態(tài)。
我注意到一些昨晚忽略的細節(jié)：筷子的擺放方式很特別，不是隨意排列，而是呈某種圖案——像是某種符號或陣法。母親的手指在移動筷子時，有一種儀式般的精確性。
最令人不安的是，盡管我數(shù)過只有十三根筷子，但在母親手中，它們看起來確實像是十四根。不，更準確地說，是她在數(shù)著想象中的第十四根筷子。
或者，她能看見我看不見的東西。
這個想法讓我毛骨悚然。
就在這時，母親突然停止了數(shù)數(shù)。
她靜靜地坐著，然后緩緩抬起頭，仿佛在傾聽什么。
“你來了?！彼p聲說，聲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語氣——既溫柔又恐懼，既期待又抗拒。
廚房里沒有別人。
至少，我看不見任何人。
但母親的視線固定在空中某一點，仿佛那里真的站著什么人。
她微微點頭，像是回應什么無聲的問題。
然后，她伸出手，從筷筒中取出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的一個空位上。
盡管我知道筷筒里只有十三根筷子，盡管桌子上已經(jīng)擺滿了所有實物筷子，但她那個動作如此真實，仿佛真的有一根看不見的筷子被放在了那里。
“第十四根?！蹦赣H輕聲說，聲音里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滿足感。
我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這一步，踩到了地板上那總是吱呀作響的那塊木板。
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母親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門口。
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母親眼中的表情——那不是被撞破的尷尬，也不是夢游被驚醒的迷茫。
而是一種我無法解讀的復雜情緒：恐懼、警告，甚至還有一絲...憤怒？
“回房間去，小雅?！彼穆曇舯涠吧艾F(xiàn)在不是時候。”
我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回去！”她厲聲說，聲音里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踉蹌著后退，幾乎是跑著回到了房間，鎖上門，蜷縮在床上。
那一刻我意識到，母親不是在做夢。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那廚房里，確實存在著我看不見的“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