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聲音很輕,像海風拂過沙灘,不留痕跡,卻帶走了最后一絲溫熱。
我低頭看著那張已經(jīng)微微泛黃的照片,沈舟站在我身后,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對著鏡頭笑得坦然而英俊。
那時的我,大概是剛結束一項數(shù)據(jù)采集,凍得臉頰通紅,卻也笑得毫無防備。
我將照片翻過來,那行字跡,瘦勁有力,像一把淬了冰的刻刀,精準地刺入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如果她是你,就好了。”
她,指的是林晚。
你,指的是照片里的我,或者說,是我身上那個屬于她姐姐林瀾的影子。
多么殘忍的一句假設,將兩個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替代品。
林晚端起咖啡,卻沒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著溫熱的杯壁。
“回國后,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等,他總會回過頭看到我。我學著姐姐的樣子做菜,看她喜歡看的書,甚至模仿她的語氣說話?!彼猿暗匦α诵?,眼底是碎裂的星光,“直到我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看到這句話,我才明白,他想要的從來不是我回來,而是讓另一個人,活成我姐姐的影子。而你,蘇醒,你只是被他選中的那個倒霉蛋。所以,你不該為此道歉,該道歉的人,從來不是你?!?/p>
她的話像一把鑰匙,解開了我心中最后一道枷鎖。
那些年里,我無數(shù)次在午夜夢回時質(zhì)問自己,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是不是我給了他錯誤的暗示,才讓他陷入那樣的執(zhí)念,也讓我自己陷入了被審視、被比較的泥潭。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我什么都沒做錯,我只是恰好出現(xiàn)在那里,恰好符合他心中那個虛構的模板。
我將那張照片小心地收好,放進手袋。
我們沒有再聊沈舟,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海浪,一波又一波,沖刷著礁石,仿佛要將所有過往都洗刷干凈。
回到家,我拿出新買的相冊。
首頁,是我和母親的合影,她在康復中心的花園里,笑得燦爛,皺紋里都盛滿了陽光。
我翻到最后一頁,貼上了那張漁民的兒子坐著輪椅出庭作證的新聞截圖,標題清晰醒目:《正義雖遲,但到》。
然后,我才將那張來自南極的合影,夾在了相冊的中間。
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傷疤,也是勛章,提醒我曾經(jīng)如何走過一片荊棘叢生的荒原。
幾天后,陳嶼帶來了案件的最終通告。
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神情平靜:“沈舟因偽造航海日志、提供虛假證詞,造成重大環(huán)境安全隱患,證據(jù)確鑿,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執(zhí)行。另外,法院裁定,永久禁止他從事任何海洋相關的科研及商業(yè)活動?!?/p>
我點點頭,這個結果在我預料之中。
對于一個把海洋當作生命的人來說,永久禁入,比任何牢獄之災都更像是一種靈魂的流放。
“他沒有上訴?!标悗Z補充道,他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他在判決書上簽字的時候,很平靜,只對法警說了一句話?!?/p>
我沒有問是什么話,但陳嶼還是說了出來:“他說,‘她終于不用再逃了?!?/p>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不疼,只是有些發(fā)酸。
那個“她”,這一次,指的應該是我吧。
他終于承認,他的執(zhí)念是一座囚籠,不僅困住了他,也逼得我只能不斷逃離。
有些話,聽一次就夠了,再多,就成了矯飾。
生活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姿態(tài)向前推進。
養(yǎng)老院的李姐要辦六十大壽,特意打電話請我和周姨去幫忙布置場地。
周姨是沈家的老保姆,沈舟出事后,被我接到了身邊照顧。
生日宴那天,養(yǎng)老院里很熱鬧。
一位頭發(fā)花白、眼神有些渙散的老奶奶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嘴里含混不清地叫著:“小舟,小舟,你回來了……”
我愣住了。這個稱呼,曾經(jīng)是沈舟的專屬。
李姐端著果盤走過來,笑著解圍:“蘇醒你別介意,王阿婆失智好幾年了,總把年輕人都認成她兒子。她兒子也叫沈舟,十年前出海,就再也沒回來。她天天在這里等,院里的護工換了一撥又一撥,可她這顆心,就沒換過地方。”
我怔在原地,看著王阿婆渾濁卻充滿期盼的眼睛,心臟像是被重物擊中。
原來執(zhí)念這種東西,從來不分高低貴賤。
沈舟的執(zhí)念,因為他的才華和家世,被渲染成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他成了故事里深情的神;而眼前這位母親的執(zhí)念,卻只是被遺忘在歲月角落里的影子,無人在意。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無比可笑。
我曾為了自己被當成一個影子而痛苦不堪,卻從未想過,這世上有多少影子,連被看見的資格都沒有。
我蹲下身,反手握住王阿婆那雙干枯的手,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阿婆,我不是他,但我可以陪你等,好不好?”
那一刻,天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我忽然就釋懷了。
我不是他故事里的錯位與遺憾,我是我自己故事的開始。
由我們的經(jīng)歷改編的海洋保護公益短片《沉默的航線》上線那天,我用自己的實名賬號,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了一篇長文,標題是《我不是替身,我是證人》。
文章里沒有聲嘶力竭的控訴,也沒有顧影自憐的哀怨,我只是平靜地陳述了這幾年發(fā)生的一切,從南極科考站的相遇到那場險些釀成悲劇的航行。
在文章的結尾,我寫道:“愛不該是復刻,也不該是贖罪。當你凝視一個人時,眼里看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倒影,那你從未真正愛過任何人,你愛的只是自己那份不肯放手的執(zhí)念。我曾是那片海的見證者,未來,亦將是它的守護者?!?/p>
文章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但我沒有去看那些評論,直接關閉了通知。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陽臺上,靜靜地看著遠方的海。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陳嶼發(fā)來的消息:“你要的答案,不在過去,也不在風里,在你下一步往哪走?!?/p>
一個月后,我正式入職本地的海洋生態(tài)保護協(xié)會,成為一名項目研究員。
我的辦公室不大,但窗明幾凈,推開窗,就能聞到帶著咸味的海風,看到不遠處繁忙的港口。
我把那張在養(yǎng)老院和王阿婆的合影放在了桌上,照片里,我陪著她,她靠著我,我們都在笑。
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桌面上,我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像是一句無聲的低語掠過,卻沒有彈出任何新的消息提示。
我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自由了。
那片曾經(jīng)困住我的海,終于變成了我窗前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