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霧像一塊巨大而沉默的幕布，緩慢地垂落，將那艘名為“星瀾號”的船吞沒。
它沒有鳴笛，走得悄無聲息，仿佛一場心虛的逃離。
陳嶼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它本該是艘科考船，最后卻成了一個人執(zhí)念的墳場。”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接話。
辦公桌上那張“冬至合影”的相框還立著，我伸出手，指尖劃過冰涼的玻璃，然后輕輕將它翻轉(zhuǎn)，面朝下扣在桌上。
照片里那個巧笑嫣然的女人，那個眼神里全是另一個人倒影的女人，還停留在過去，但我已經(jīng)不是她了。
我不再需要活在任何人的凝視里，無論是愛慕的，還是審判的。
當天下午，空氣里還殘留著海水的咸濕氣，我驅(qū)車去了養(yǎng)老院。
療養(yǎng)區(qū)的活動室里很熱鬧，李姐正帶著幾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做手工燈籠，紅彤彤的紙片和金色的流蘇堆了一桌子，她說這是為社區(qū)元旦義賣準備的。
周姨眼尖，一眼就看見了我，她放下手里的剪刀，朝我招了招手，然后把我拉到了走廊盡頭的角落，避開了人群的喧鬧。
“昨天，有人去半山那棟別墅收房了，聽說是沈家的遠房親戚?！彼龎旱吐曇簦瑥囊粋€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東西遞給我，“我跟他們說進去幫你拿點落下的東西，他們也沒為難我。就把這個給你帶出來了。”
那是一個牛皮封面的本子，邊角已經(jīng)有些磨損，看得出曾被反復翻閱。
封皮上用燙金工藝印著一行字：《極地航線日記》。
這是我和沈舟的過去，一段被冰雪和極光封存的記憶。
我的指尖有些發(fā)涼，翻開了第一頁。
那是我和他去年在北極圈追極光時，他催著我記下的。
熟悉的字跡帶著當年的溫軟和依賴，如今讀來卻像在讀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他說風太冷，不讓我久站，怕我凍壞了。可他自己卻為了找最好的觀測點，在冰原上站了一整夜。”我仿佛還能聞到那晚空氣里凜冽的、干凈的味道，可那份曾讓我心安的溫柔，現(xiàn)在只剩下徹骨的諷刺。
當晚，我沒有開燈，任由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公寓里投下流動的光影。
我坐在陽臺的地毯上，腿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紅茶，一頁一頁地重讀那本手賬。
它記錄了我們從特羅姆瑟出發(fā)，一路向北的所有見聞，有絢爛的極光，有冰川崩裂的巨響，也有他對海洋生物滔滔不絕的科普。
每一頁，都曾是甜蜜。
我翻到中間，一頁紙里夾著一枚早已干枯壓平的海藻標本。
那是在挪威的一個小漁村，我撿起來說它像一幅微縮的地圖。
我正要翻過去，卻忽然瞥見在標本背面的紙頁上，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幾乎要淡到消失的小字。
“她問我，如果這片海會說話，它想告訴誰真相？”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呼吸都停滯了半秒。
那是我在船頭吹風時，隨口問出的一個傻問題。
我早就忘了，沒想到沈舟竟然記下了，還用鉛筆悄悄寫在了這里。
他寫下這句話時在想什么？
是和我一樣的天真，還是早已預知了這片海終將承載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
那個瞬間，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劈開了我腦中的迷霧。
我合上手賬，起身走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
那個擱置已久的文檔被我重新調(diào)出——《沉默的航線》第二季提案。
我刪掉了原本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策劃，在主題一欄，重新敲下了四個字：海洋證言。
這一次，我不再是一個記錄者，一個旁觀者。
我要讓海洋開口，讓那些被污染的海水、死去的魚群、失業(yè)的漁民、良心未泯的科研員、被迫沉默的前船員，都成為它的證人。
我要做那個把所有聲音匯集起來的引路人。
三天后，協(xié)會的會議室里，投影儀的光束打在我的臉上。
我剛剛結(jié)束提案的陳述，整個空間一片寂靜。
陳嶼率先打破沉默，他指節(jié)輕輕叩著桌面，點了點頭：“想法很好，直指核心。但這類題材極其敏感，沈家的勢力在沿海盤根錯節(jié)，我們很可能會被定義為‘別有用心的攻擊者’。你需要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中立見證者’來為我們背書。”
我早有準備，切換了PPT頁面，一份經(jīng)過處理的名單出現(xiàn)在屏幕上。
“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三位前遠洋船員，他們都愿意匿名出鏡。其中一位，曾是‘星瀾號’上一任的輪機長?！蔽铱桃馔ｎD了一下，看著在場眾人臉上變化的表情，“他手上，有沈舟親自授意、修改排污系統(tǒng)運行記錄的原始日志?！?/p>
一直沉默的程珒皺起了眉，他是我團隊里最謹慎的制片人：“這種核心人證一旦暴露，他個人和家庭可能會面臨毀滅性的報復?！?/p>
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得意，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所以他不會露臉，甚至不會用原聲。我們會全程采用聲紋變調(diào)，配合高精度的動畫來還原場景?！蔽铱聪虺太?，補充了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而且，他去年已經(jīng)離職，現(xiàn)在是市漁政局的一名編外海上巡查員。他有官方身份的保護傘，他的證言，也因此更具分量?！?/p>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抽氣聲。我知道，這盤棋，我下活了。
會后，所有人都離開了，只有陳嶼留了下來。
他給我遞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
“你變了?！彼鋈徽f，“不是變得更硬，是更穩(wěn)了。像一艘找準了航向的船。”
我捧著咖啡杯，望著窗外逐漸被夜色籠罩的海面，那片海在黑暗中呈現(xiàn)出一種深不見底的墨色。
“你知道嗎？我以前總怕自己不夠聰明，不夠狠，配不上這場反擊?！蔽业穆曇艉茌p，像在對自己說，“但現(xiàn)在我才明白，真正的贏，不是讓他徹底坍塌，而是我能在廢墟之上，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p>
話音剛落，口袋里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
我拿出來，是一條銀行發(fā)來的通知短信：尊敬的客戶，您為姚秀琴女士代繳的醫(yī)療費用尾款，已于今日成功結(jié)清。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那筆曾像山一樣壓在我心頭的巨款，那個曾讓我無數(shù)次在深夜驚醒的噩夢，就在這短短的一行字里，煙消云散。
眼眶毫無預兆地發(fā)熱，視線變得模糊，我卻笑了出來。
原來真正的自由，從來不是無牽無掛，而是你終于有了足夠的能力，去接住那些你愛和愛你的人。
深夜，我獨自在書房整理資料，為“海洋證言”項目羅列采訪大綱。
為了查找一份幾年前的海洋環(huán)境報告，我隨手點開了早已棄用的舊工作郵箱。
在無數(shù)垃圾郵件和過期通知里，我的鼠標無意間懸停在一個地方。
一封未讀郵件，孤零零地躺在收件箱的頂端。
發(fā)件人的地址是一串陌生的代碼：XZ@starlantern.org。
但這串代碼我卻熟悉到骨子里——那是沈舟的私人加密郵箱，星辰科技的內(nèi)部最高權(quán)限賬號。
郵件的標題，只有簡短的兩個字：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