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過澡，遇橫正在往吹得半干的發(fā)尾抹護發(fā)精油。剪晶晶叼著一塊餅干回信息，含糊說道：“粟粟說已經(jīng)在‘炸七炸八’定好了位置，我們也過去吧?！?/p>
遇衡有些倦?。骸澳銈內グ?，我有點累?！?/p>
“哎呀，去嘛去嘛，這都多久沒出去吃了，食堂再好吃也膩啊?！?/p>
“我還有個美工單要趕。”
剪晶晶拿上她的平板，不由分說將人往外推：“帶過去先做一些零碎?！?/p>
晚間起了風，有了些涼意。
炸七炸八的燒烤攤就在學校外，爬上爬下的樓梯像天街，剪晶晶便掃了輛單車帶著遇衡騎下山。
等兩人到的時候，黃昏的最后一絲光明落了下去，滿城燈火，各色霓虹招牌在夜晚中如燈塔般召喚迷途的小船。到處都是攤販的吆喝與學生流連忘返的腳步。
“晶晶，松蘿，這邊。”
兩人聽見這聲音，同時回過頭，粟婷生怕她們看不見，站在了一個凳子上熱情揮手。陳嘉怡正在挑挑揀揀。
遇衡眼神劃過去，落在了陳嘉怡身旁的人身上。柯影正對攤子站著，有燈光筆直地投射在頭發(fā)上，流動般在腳邊匯起出影子。他的手、腳、肩膀輪廓和腰背，都在地上拉出夸張的細長。
額前的碎發(fā)遮住了他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鋒利的下頜，有些像鯨的尾鰭流線。
他手上拿著籃子，陳嘉怡不斷往籃子里扔著東西，兩人時不時交耳說幾句，氣氛很溫馨融洽。
風撩動他的發(fā)，他既沒有躲閃也沒有整理。
“走啦，發(fā)什么呆？”
剪晶晶拍了拍遇衡的手，將人牽過去。
粟婷指著身后的幾張空位：“坐這里?！?/p>
桌子椅子是露營的折疊桌椅，頭頂上掛著燈，風一吹，就將煙火氣送到鼻尖。
對面坐了三個男生，之前在圖書館撞到遇衡的趙思哲也在。他看見遇衡，小小驚詫了一下：“原來你是4校的？怪不得沒見過。”
H大的四個校區(qū)名字都有些拗口，大家私底下都以1234直接稱呼區(qū)分。
旁邊的兩個男生都是和趙思哲一個宿舍的，看見遇衡眼睛一亮，推了推趙思哲：“不介紹介紹？”
趙思哲咧咧嘴：“哪輪得著我介紹，我還不認識呢?！?/p>
這種情況下，但凡聽見這種話，都會主動說起自己的名字，但遇衡沒有開口，僅僅朝他們三個微點頭，就隨著剪晶晶找了位置坐下。
一坐下遇衡就打開平板，用忙碌的行為杜絕那幾人想要找她搭話的心思，任由粉末般的冷澀無聲無形地撒落。
粟婷和剪晶晶起身去買飲料。
遇衡專心拿著筆在平板上畫畫。昨天接了個產(chǎn)品設計的活，需要做一整套詳情頁，內容不少，她是真有點趕。
這單子是個零食品牌，標志遇衡采用的是小插畫的設計和形式，LOGO輔助圖形也會大量使用插畫元素，要注意的細節(jié)有很多。
全神貫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未知身側多了一道陰影，她還以為平板的亮度變暗，扒拉了一下窗口想要調亮，這才發(fā)現(xiàn)身側站了一個人。
遇衡呼吸一緊，沒敢抬頭。脊背繃著細微的力度。臉上每一個細胞都游離在自己的控制之外。
她看到了一只手。指尖如竹，骨節(jié)凹凸，透過皮膚可以看見天青色的血管，透出一種冷淡之氣，令人想到暗夜中的山水微瀾。
再熟悉不過的樣子。
柯影太耀眼，認識是樁順理成章的事，熟悉就需要很多次認真注目的細節(jié)。
遇橫曾在很多個寂靜的深夜中，用素描鉛筆在紙上描摹他的樣子，最偏愛的，便是他的手。
明了的線條和訴諸不清的內核汩汩流淌，時光在筆尖驕傲地來回。萬籟俱寂中，只有紙面的沙沙聲，為她捎去滿足的安慰的同時，也在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加深初見的那天。
高一那年第一次見到柯影，是還未開學的暑假，她正在便利店兼職。只是極隨便的一日，太陽和平常一樣好，或者更好些。
店鋪開在商圈的一條小巷子里，對面正在修KTV，成天擾民，不少裝修工總愛來便利店買東西，也總愛賒賬。
遇衡堵在門口，讓他們把所有的賬結完，不然就不讓他們出去。
幾個裝修工總是戲弄她，言辭間多有調戲，有人甚至還上手掐她的臉蛋。
遇衡往后退了幾步，從外面關上了便利店的門，惡狠狠道：“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不過是個打工的，干嘛為難我？”
幾個裝修工站在里面嘟囔一句沒說不給啊。但就是不見掏錢。
遇衡氣得簡直想要把門上鎖，身前的門把手上忽然伸過來一只手——清晰的血管如同根莖植物脈絡，牛奶一樣的乳白色比陽光似乎還晃人，食指上有一顆很小的痣，透出一股淡淡的清寡，從遇衡的眼底上浮，在視線里轉圈，亂成一團。
她的視線無形流出，全積在那只手上。
“能進去嗎？我要買東西?！?/p>
遇衡立即側身讓開。
她戴著一頂鴨舌帽，視線從帽檐下探過去時看不清那人的臉，被她擦得纖塵不染的玻璃窗透過的陽光在他身后蔓延，又漸漸覆蓋周身，那雙手在走動間交錯切割，把陽光收在掌心，如流光一樣劃過她的眼。
收銀時，遇衡本來弄好了掃碼機器，結果他卻抽出一張紙幣，點下的力度小心翼翼般輕柔。
左手掌臨在眼前時，遇衡能匆匆看見上面的細紋，三條掌紋線須臾交叉。指甲止在前緣，弧線整齊又干凈，那顆黑色小痣，成了他手上最深的色彩。
“沒有幾毛，找糖可以么？”遇衡問。
她看見那手一頓，然后拿起被她整齊放在柜臺上的找零：“不必了?！?/p>
遇衡撕下小票，又聽見他說了一句：“賒賬不還屬于民事糾紛，可以報警?！?/p>
好似從水面輕輕點過，客套疏離，旋起了水波紋。
那時候他還沒變聲，聲音里摻著水汽，像泉水叮咚。
那天她準備了一個新的素描本，在往后的日子里，紙上出現(xiàn)許多半只或四分之一只手的輪廓畫。長長的手指，中間突出的骨節(jié)，一顆小黑痣，將它扁扁地壓在紙上。
這種感覺既奇怪又倉惶。
*
柯影一只手把涼菜拼盤端過來放在中間，低頭瞥到了平板，暖洋洋的色彩讓他視線停留了幾秒才劃開。
女孩低著頭，很長的黑色頭發(fā)柔順披著，因低頭的弧度從耳旁掠出幾縷，風吹起來，那發(fā)絲在他手臂上來回漂浮，留下一陣癢觸。
那觸覺短暫得手背上停留不住，好像要融化蒸發(fā)最后消散。
剪晶晶和粟婷買飲料回來了，遇衡收好平板，準備安靜吃東西。
趙思哲拿出飲料分給大家，重點是想在遇衡面前獻殷勤，遞過去一罐可樂。
剪晶晶伸手截?。骸八缓冗@些，只喝茶。”
趙思哲張了張嘴，只好收回手，忙又把袋子里唯一的一瓶梔梔烏龍遞過去。
“晚上喝茶，會睡不著吧……”
更何況這么大一瓶，晚上不尿床也會尿頻。
遇衡接過，只道了一聲謝。
地方有限，一邊坐不下四個人，陳嘉怡搬了兩把凳子放在桌頭，朝柯影招招手：“這兒?！?/p>
遇衡看著柯影坐過去，在心里不動聲色思索兩人的關系。
他們……在談戀愛么？
但陳嘉怡在宿舍里并沒有提過這件事。
從黑暗中膨脹出的壓抑在身體里肆虐。
雖然有旁人在竊竊私語間或嬉笑兩聲，遇衡覺得這樣盯著柯影看無異于自尋困擾，可她實在是無法抵抗，更沒有輕易忽略他的底氣。
男生突然側過頭朝她的方向看過來，仿佛電影里的慢鏡頭。遇衡唯恐自己的無禮被發(fā)現(xiàn)馬上扭轉頭，卻依舊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以及眼神里浮現(xiàn)出探究的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