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寢對一女寢的人，說白了就是搞聯(lián)誼。不是吹風看水壓馬路，就是像這樣吃一頓。人間煙火提供了很好的約會場地，就連不談戀愛的單身狗都忍不住湊熱鬧。
遇衡在這里，沒有像蕭伯納戲劇中的那個賣花女那樣，抖落烏鴉的羽翼，搖身一變成為金光閃閃的鳳凰。
H大的社交場合壁壘森嚴刀槍不入，就連搞聯(lián)誼這種事也有階級，沒有人會因為她的優(yōu)秀而忽略她衣服底下藏著的一個寒酸身份。
她本就不感興趣，之前被舍友拖著參加過幾次，在社交圈子貌似淺灘的深水里孤軍奮戰(zhàn)地游過了幾個回合，終于在精疲力竭之后決定放棄。但沒想到，柯影會在這里。
還是和陳嘉怡一起。
趙思哲那人一看就收不住嘴，吃的同時還不斷包打聽陳嘉怡和柯影是什么關系。
陳嘉怡笑了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幼兒園到初中一直都是一個學校，高中我去了別的城市讀書?！?/p>
趙思哲“哇”圓了嘴：“敢情你倆是青梅竹馬啊？沒定個娃娃親？”
陳嘉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和柯影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大概每個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都玩過家家的游戲，一個當媽媽，一個當爸爸。他們自然也戴過野花做成的花環(huán)，在微風和陽光的見證下，學著電視里的臺詞，用漏著風的牙齒稚氣地說愿意成為你的新娘新郎。
兩人之間的相處姿態(tài)以及默契從一個旁觀者的眼里跳到另一個旁觀者的眼里，就好像一種無聲的電波，在夜空上交叉穿行，變成無形的浮云，籠罩著遇衡，漸漸釀成一場是非的雨。這雨也不是什么傾盆的雨，而是那黃梅天里的雨，雖然不暴烈，卻讓她覺得連空氣都濕透。
端上來的燒烤很快就變冷，五花肉上粘了一層油，遇衡咬了一口，心里直犯惡心。放下串，擰開茶一口氣喝了大半瓶。
陳嘉怡忽然說道：“說起高中，松蘿我記得你說過你高中也是在君禮讀的？那不是和柯影一個學校嗎？”
好幾雙眼睛看過來，遇衡感覺自己成了個被人圍觀的猴子。她抽出紙巾擦掉唇上的水漬：“嗯?！?/p>
她的鎮(zhèn)定自若里有雕塑一般的肅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種爐火純青的技能。
趙思哲問道：“你叫松蘿？是種植物嗎？”
遇衡注意到柯影的視線再次落在了她身上。這次她沒有低頭，而是迎上他的目光。
風把她的發(fā)絲往一邊吹，五官半隱，尤其那一雙眼，像在燈光里化開的筆墨，越淡卻越入骨。
柯影看得一愣，忽然就想起了她身上那股紫蘇薄荷的味道，像森林靜靜，并不濃烈，仿佛和其他人隔了很遠很遠。
松蘿。
他下意識在心里默念了這個名字，倒挺貼合她的氣質。
剪晶晶解釋道：“不是啦，那是小名，她叫遇衡。”
遇衡這人對誰都分外客氣疏離，哪怕剪晶晶她們幾個和她是同學又是舍友，她也像個悶葫蘆，誰對她好是這樣，誰對她不好也還是這樣。反過來，她不對任何人過分好，也不對任何人壞。
集體宿舍，來自天南地北的幾人之間的關系通常也都是微妙，彼此太熱情，其實也不太好處，弄不好就是麻煩。這麻煩并不大，通常也說不出口，最容易別扭，所以其他三人明白要對遇衡適當保持一定的距離。
知道松蘿這個小名是有一次遇衡和她外婆視頻通話，她外婆喊她松蘿，從此宿舍里的人也就這樣常常叫她。
趙思哲又問：“郁悶的郁？哪個heng？”
遇衡說道：“遇見的遇，權衡的衡?！?/p>
“這個姓倒是少見……”
遇衡垂著睫毛，眼底全是煙雨朦朧，臉上漸漸露出追憶。
不過是很平常的一句話，然而這七個字對她擁有不可抗拒的魔力，蠱惑人心，散發(fā)出妖冶的召喚。它們像春蠶一樣吐絲，把遇衡捆起來，繞起來，纏起來，還把她縫了起來。
遇衡自己都知道，她在作繭自縛，一遍又一遍，到最后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她在沉迷。
*
深冬的學校像是緩慢流動的水，變換著微弱的色差，穿著臃腫校服的學生們把空間填滿，是和冬天一樣安靜的深石板灰色。
遇衡在窗戶上呵了一口氣，畫了一個笑臉。然而僅僅一秒，那霧氣就被教室里的暖氣熏得融化成水珠往下掉，笑臉瞬間變成了哭臉。
那天是高三上學期期中考試成績放榜的日子，她很緊張，看著那張哭臉，突然就有些沒來由地心慌。
“DarkSlateGray?！彼鲁鲆粋€單詞。
深石板灰。一如她的心情。
同桌小跑進來，拉住遇衡的胳膊高興宣布今日的放榜，激動朝她歡呼：“你上榜了你上榜了，年級第一?。?！”
班級里的人本來都在抬頭寫作業(yè)，聽見這話都驚叫出聲，紛紛給遇衡鼓掌。
年級大榜前不僅貼著喜慶的紅紙，上面還有橫屏滾動播報。遇衡一路小跑，找不到自己的體重，直到真的在大榜第一的位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整個身體和自信心才一起往上浮。臉上像發(fā)了高燒一樣滾燙。她從宣傳欄的玻璃反光里看見自己的眼睛，比平時要亮很多。
那是真實的喜悅。
在尖子生如云的君禮高中，她的成績只能算中上，每天都得付出翻倍的、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不被人追下去。
來看榜的人越來越多，遇衡不愛擠，就退了出去，但她舍不得走，于是盯著滾動的屏幕目不眨睛地等待自己的名字。
她聽見身旁有人說——“看，這有一匹黑馬，以前沒見過，高三了還能殺出來，不簡單。名字還挺特別，‘遇衡’，男生吧?！?/p>
遇衡循聲望過去，看見說話的男生旁邊還有一個人，聞言只清清淺淺答了一句：“這個姓倒是少見?！?/p>
字和句，音節(jié)和語調，卷成布，裹在遇衡身上，神經末梢奔跑起沸騰的血液。
她終于追上他腳步的那一天，又讓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滿心都只剩歡喜。
要努力沖到年級第一的想法，是在高二的某一個課間，她抱著日記本送去辦公室，聽見教導主任正在說話，為了提高學生們的積極性，以后的每一次大考，上了年級大榜前二十的人有禮物，由校領導親自頒獎狀，贈送禮物表揚。
班主任的聲音緊隨其后，說這個主意不錯，被人肯定是極好的激勵，差一些的會努力，優(yōu)秀的更努力。
遇衡敲門進去，班主任沖她笑了笑，叮囑她再加把勁，把數(shù)學成績提高一些，爭取能得到全校萬眾矚目的青睞。
遇衡抿了一下嘴。這一抿不要緊，卻意識到自己在笑。隱蔽的表情是那樣的沒有緣由。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是一道特別的縫隙，有一種確定的東西從縫隙里鉆進去——她想要上榜，想要站在很近的距離，很高的高度，與柯影肩并肩。
離開辦公室，有春末柔軟的風從西邊吹來，鉆進走廊沒了遮擋就變得十分強烈。遙遠的地方樹立著巨大的廣告牌，陽光映照在上面，煥發(fā)出蓬勃的金黃色。
遇衡看見結束了體育課的某個班級，正從操場三三兩兩地往教學樓這邊走來。一個個手里抓著飲料，把外套脫了在手上，渾身都是熱氣騰騰的樣子。
人群里有一個男生，挽高了衣袖，校服T恤在他緊致有型的肩線上松松垮垮地收放，原本溫和的眉眼因為額間汗?jié)竦陌l(fā)變得深了幾分，幾乎能讓遇衡看見那一層層漫倦著的滾燙熱度。
旁人大抵說了什么有意思的話，他笑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遇衡不由自主地跟著笑，直到男生走進大樓再也看不見，她故作鎮(zhèn)定地握拳，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更加努力。
每一道習題、每一張試卷，每一次測驗，遇衡都遙想著他。他的名字總在理科大榜的第一個，但自有一股別人攀不過的傲氣，永遠與第二名的分數(shù)拉出常人做不到的一截，看上去遺世獨立。
遇衡是文科生，但總會找班主任要一張理科的年級排名表，在兩張紙上用食指和拇指間量出她與他之間的距離。
幾厘米，卻又隔了幾千里。
其實遇衡很期待有人問——那你怎么看來一副跟柯影不熟的樣子？在高中有沒有見過他？有沒有打過交道？
但是沒有人問。
沒有人在乎她的過去，就如同那些年在高中，她也只是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平常女生，除了那一次登上年級第一的寶座，她再也沒能在君禮掀起過任何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