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自來”樓里。
此時是最熱鬧的時辰,跑堂的托著油光發(fā)亮的盤子穿梭如魚。
人聲鼎沸,蒸騰的香氣裹著暖意,直往人骨頭縫里鉆。暫時休整的氛圍就是令人舒適!
葉鳴鳴端坐在落時空對面,神情鄭重得像是要祭拜祖宗。兩人打算先填飽肚子,再進一步打探消息。
只見葉鳴鳴小心翼翼,從懷里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推到落時空面前。
布包解開,里面是一支嵌著鴿血石的赤金發(fā)簪,流光溢彩,一看就非凡品。
“喏!”
葉鳴鳴聲音清脆,帶著點刻意裝出來的豪氣,說道:“這簪子,我定了好價錢!今日這頓,算賠罪,也算感謝,你放開了吃,管夠!”
落時空盯著那簪子,眼睛都直了:“鳴鳴,你這…下血本?。窟@簪子莫不是你家傳的寶貝?”
葉鳴鳴臉一紅,梗著脖子說:“少啰嗦!點菜!”
落時空立刻眉開眼笑,毫不客氣地招呼小二:“小二!先來兩份招牌菜,要快!餓著呢!”
店小二臉上的笑容卻僵了一下,帶著十二萬分的歉意哈腰:
“哎喲,二位客官,實在對不?。⌒〉赀@道招牌菜啊……沒了!”
“沒了?”
落時空臉上的笑瞬間垮掉。
小二苦著臉搖頭:“掌柜的說,是獨門秘制香料斷了供,小的也不知具體是啥……”
落時空眼珠一轉(zhuǎn),臉上又堆起那種市儈又精明的笑。
湊近小二,飛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小塊碎銀:“小二哥,幫個忙?就聞聞那斷供的香料罐子啥味兒,解解饞!就聞聞!”
落時空壓低聲音,帶著點蠱惑:
“保證神不知鬼不覺?!?/p>
小二掂量著手里的銀子,又看看落時空那張,寫滿“好奇無害”的臉。猶豫片刻,最終飛快地點了下頭,溜進了后廚。
葉鳴鳴見狀不解,忙問:“你這么饞干嘛?”
落時空想起,木丈夫曾說,他生病前在酒樓里跑堂,有一道招牌菜特別好吃,經(jīng)常偷吃。
落時空想知道,木丈夫說的到底是不是這道菜?
不多時,小二袖著手回來,假裝給鄰桌倒茶。不動聲色地將一小片用油紙包著的,深褐色香料碎屑,滑進落時空掌心,這是小二偷藏的罐子里,僅有的一部分。
落時空不動聲色地捏緊油紙,指尖用力搓捻,心想:“真有那么吸引人嗎?”
接著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那股奇異的,帶著甜腥的辛烈氣味,霸道地鉆進來!
落時空臉上的笑容徹底凝固了,眼神銳利如刀。這味道……這味道!
冰冷、渾濁、帶著死亡氣息,與木家村井水,還有棺材鋪香囊——
一模一樣!
瘟疫的源頭,竟也在酒樓這飄香的菜肴里?香料供應(yīng)商是誰?
為何突然停售?
是巧合,還是毀滅證據(jù)?
二掌柜那張油滑的臉,還有神秘人陰沉的聲音,不斷落時空腦中交錯浮現(xiàn)。
……
夜色如墨,林家高聳的青磚的墻根下。落時空搓著手,仰頭望著那令人絕望的高度,脖子都酸了。
扭頭,看向身邊一身利落的葉鳴鳴,笑得有點諂媚:“鳴鳴,你看…這墻它有點不太尊重我?。俊?/p>
葉鳴鳴抱著胳膊,月光照著她小巧的下巴,眼神里帶著點女俠特有的睥睨:“哼,早說了,你這點三腳貓功夫,連只貍貓都追不上??窟呎竞?!”
落時空立刻擺出最標(biāo)準(zhǔn)的“靠邊站”姿勢,還不忘貧嘴:“得令!”
葉鳴鳴退后幾步,猛地加速前沖,足尖在墻壁上輕點兩下。整個人騰空而起,穩(wěn)穩(wěn)落在墻頭。
葉鳴鳴得意地俯視著下面的落時空,朝他伸出手:“快!抓住我!”
落時空看著那伸向自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纖細白皙的手,心頭莫名一跳。
落時空深吸一口氣,助跑,起跳!指尖堪堪夠到葉鳴鳴的指尖。
“抓住了!”落時空喊出聲,身體順勢往上浮起,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兩人近距離打了個照面,四目相對!能彼此感受到呼吸。
葉鳴鳴下意識地,用力在眼前的胸口一推!落時空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驚叫著向后撲倒!
“嗚哇——!”
“噗通!”
落時空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墻根下松軟的泥土里,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短暫的死寂。
“哎喲……”落時空躺在泥地里哼哼。
“……你這拉人還是謀殺啊?差點把我晚飯都摔出來……”
墻上的葉鳴鳴又羞又惱,一張俏臉在月光下漲得通紅。
她又氣又急,壓低了聲音吼道:
“誰…誰謀殺你了!是你自己笨手笨腳!還有…還有…”
葉鳴鳴想起剛才,自己整個人幾乎貼近落時空身上的窘境。后面的話羞得再也說不出口,只剩急促的呼吸聲。
“我笨?”
落時空揉著摔疼的屁股,齜牙咧嘴地爬起來,心里卻有絲莫名的樂呵。
“你為什么突然推我一下?”
“閉嘴!不許再提!”
葉鳴鳴聲音都尖了,沒有讓落時空說出后半句話,接著說:“再不上來,我走了!”
“別別別!”
落時空趕緊求饒,這次學(xué)乖了,老老實實抓穩(wěn)了,葉鳴鳴用劍鞘遞下來的著力點。
總算被葉鳴鳴連拖帶拽地弄上來,兩人并肩坐在狹窄的墻頭。
夜風(fēng)吹過,帶著涼意。
剛才那尷尬又混亂的近距離接觸,帶來的微妙熱度似乎還未散去。
兩人都下意識地挪開了一點距離,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只有心跳在寂靜中有點響。
月光灑在葉鳴鳴微紅的耳廓上,落時空忍不住想笑,又怕挨打,只好憋著,肩膀一聳一聳。
林家,是整個繽紛鎮(zhèn)酒樓的持有者。眼前林府庭院深,幾處院落亮著燈火,隱約能聽到人聲和腳步聲,顯然有家丁巡夜。
葉鳴鳴貓著腰,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亮燈的屋子,壓低聲音,帶著一股子俠客的干脆:“看守森嚴的地方,定有貓膩!”
落時空卻沒立刻附和,瞇著眼,仔細打量著整個宅院的布局。
燈火通明處固然引人注目,但那些完全沉浸在黑暗里,連一絲人氣都沒有的死寂角落,反而更讓他心頭微動。
落時空抬手指向院落深處最偏僻的一角,那里孤零零立著幾間低矮的庫房。門窗緊閉,黑洞洞的,像被遺忘的角落。
“鳴鳴,”落時空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你看那邊,黑燈瞎火,連個鬼影子都沒。尋常庫房,總得有人看管點燈油火燭吧?
這般刻意避著人眼,透著股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味兒。
越是沒人搭理的地方,越可能藏著不敢見光的貨色?!?/p>
葉鳴鳴順著落時空的手指望去,那片死寂的黑暗讓她皺起了眉。
她習(xí)慣了光明正大,直來直往,
落時空這種專往犄角旮旯鉆的思路,讓她本能地覺得有點……邪門?
葉鳴鳴狐疑地看向落時空月光下,顯得格外狡黠的側(cè)臉:“你……確定?那地方看著像堆破爛的?!?/p>
落時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信我!走,驗驗去!”
兩人悄無聲息地,潛行至那排黑黢黢的庫房外。
落時空摸到一扇,看起來最不起眼的木門前,在鎖孔里搗鼓了幾下。
葉鳴鳴則緊張地盯著四周,手按在腰間那柄,永遠拔不出的劍上,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
“咔噠”一聲輕響,
門開了。
一股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奇異香氣,混雜著灰塵和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
葉鳴鳴被嗆得差點咳出聲,趕緊捂住了嘴。落時空則眼睛一亮,閃身進去。
借著門外微弱的月光,眼前的景象讓兩人都屏住了呼吸。
庫房里沒有別的雜物,只有堆積如山的麻袋!層層疊疊,幾乎頂?shù)搅朔苛骸?/p>
麻袋口有的松開了,里面露出的,正是那種深褐色、散發(fā)著甜腥氣味的香料碎塊!
其濃郁程度,比在水井,香囊里,還有酒樓聞到的,不知強了多少倍!
“我的老天爺……”葉鳴鳴倒抽一口涼氣,聲音都在發(fā)顫,“這么多……這得害多少人?”
落時空臉上那點慣常的嬉笑徹底消失了,眼神冷得像冰。
他迅速抓了幾把香料塞進懷里,沉聲道:“林家……跑不了了。走!”
……
醫(yī)館后院的小房間里,油燈光影搖曳。白發(fā)蒼蒼的良大夫,捏著落時空帶回來的香料碎塊,湊在燈下反復(fù)查看、嗅聞。
又用銀針小心翼翼地刮下一點粉末,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后變得一片煞白。
良大夫猛地丟開香料,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造孽!真是造孽??!”
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這……這哪里是什么尋常香料!這是奪命的毒藥??!
里面摻了極厲害的致癮之物!少量服食,初時令人胃口大開,可一旦多用……輕則骨痛如蟻噬。
重則……重則五臟潰爛,癲狂至死!其性之歹毒,更甚于鴆毒!”
落時空和葉鳴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彬木匠那絕望的臉,木家村井水的惡臭,還有這堆積如山的毒物……
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lián),指向一個令人發(fā)指的巨大陰謀——林家!
他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火!
漫天的大火!
落時空得到消息,狂奔沖回木家村時,看到的只有一片煉獄火海!
滾滾濃煙遮蔽了星辰。
村口,穿著號衣的衙役冷漠地舉著火把,組成一道人墻,阻止任何人靠近。
“官府有令!此村瘟疫失控,為免禍及鄉(xiāng)鄰,焚村斷源!閑雜人等,速速退開!”
冰冷的喝令聲,在噼啪的爆燃聲中顯得格外刺耳。落時空被兩個衙役死死攔住,嘶吼著:“里面可還有人?可還有活人?讓我看看!”
落時空的聲音,在火海的轟鳴中顯得如此微弱無力。葉鳴鳴死死拉住他:
“火太大了!進去就是送死!”
……
燃燒的房屋里,
火光映照下,兩具緊緊相擁的軀體隱約可見。男人弓著背,將女人死死護在身下,想用自己殘破的身軀為她抵擋這滅頂?shù)牧已妗?/p>
女人蜷縮在他懷里,姿態(tài)是最后的依戀。恍惚間,男人沙啞無盡悔恨的低語,穿透了時空的阻隔,在女人耳邊響起,清晰得令人心碎:
“桃娘…我的大小姐…當(dāng)年你不顧家人反對,拋棄富貴…隨我…進了這苦窯…
我發(fā)誓…要讓你過上好日子…到頭來…卻連口…干凈的水…都沒讓你喝上…是我沒用…是我…害了你啊…”
火焰猛地一卷,徹底吞沒了那依偎的身影,只剩下兩具緊緊嵌合,再也無法分開的焦黑輪廓。
……
風(fēng)卷著灼熱的灰燼,像黑色的雪,紛紛揚揚,落在落時空僵硬的臉上。
落時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像,懷中那幾塊,林家?guī)旆坷锿党龅南懔?,隔著衣料,硬得像燒紅的鐵塊,沉甸甸地烙在他的心上。
而在木村附近遣散的人群里,落時空沒有找到桃木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