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的燭火搖搖曳曳,將漢中王行轅的大殿照得明如白晝。案幾上的青銅酒爵泛著冷光,里頭的醇酒還冒著熱氣,卻被一聲清亮的少年音驚得凝住了漣漪。
世子劉禪站在殿中,青綠色的錦袍下擺隨著他起身的動作輕晃,十三歲的身形尚未完全舒展,卻已能看出幾分挺拔。他方才那句"反對",像一塊巨石砸進平靜的湖面,滿座文武手中的酒爵齊齊頓在案上,瓷片與青銅相碰的脆響混著甲士巡邏時甲葉摩擦的"窸窣"聲,在殿內(nèi)交織成一片凝滯的寂靜。
誰也沒料到,這場為慶祝漢中大捷、劉備晉位漢中王的宴會上,會出這樣的岔子。君臣有別,父子有序,縱有分歧,也該是退朝后屏退左右的私語,哪有在這滿朝文武齊聚的場合,當眾駁斥王上的道理?尤其劉備剛接受百官朝拜,頭頂金冠上的十二旒玉珠還在輕輕晃動,那抹光暈里,劉禪的聲音便直直撞了過來,不啻于驚雷落堂。
"阿斗?"劉備微微一怔,指尖捻著頜下的胡須頓了頓,隨即漾開一抹失笑。他看向階下的少年,眼神里帶著幾分父親對幼子的縱容,"你這孩子,乳臭未干的年紀,懂什么軍國大事?"
站在一旁的張飛卻"嚯"地笑出聲,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劉禪肩上——那力道哪里是拍,分明是搡,直讓劉禪踉蹌了半步才站穩(wěn)。張飛的絡腮胡隨著笑聲簌簌抖動,粗聲道:"大侄兒說得對!還是你跟三叔親!等你再長個三五歲,三叔就把閨女許給你,咱爺倆親上加親,看誰還敢說三道四!"
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殿里的老人都知道,往長遠了說,劉禪的兩任皇后本就是張飛的女兒,只是眼下這孩子還沒脫稚氣,談婚論嫁未免太早。左右文武聽了,都低低地笑起來,方才的凝重散去些許,只當是叔侄倆的戲言。
劉備斜睨了張飛一眼,那眼神里帶著幾分嗔怪,隨即轉(zhuǎn)向劉禪,語氣沉了沉:"此事為父已與你三叔商議妥當。他隨為父回成都坐鎮(zhèn),魏延鎮(zhèn)守漢中,各有職分,斷無更改的道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你三叔自己也答應了,是不是?"
張飛摸著滿腮的絡腮胡,手指穿過濃密的胡須,甕聲甕氣地應道:"是。大哥身邊不能沒人,俺跟你回成都便是。"他說這話時,眼角的余光掃過階下的魏延,雖沒明說,那語氣里的不甘卻藏不住。只是終究想起了當年丟失徐州的舊事,喉結(jié)滾了滾,終究沒再堅持。
劉禪順著方才踉蹌的勢頭,順勢躬身行禮,錦袍的褶皺鋪在地上,像一片展開的荷葉:"既父王與三叔已有定議,兒臣自無異議。"
滿殿文武這才松了口氣,不少人悄悄挺直了腰桿,端起酒爵抿了一口。席間的樂師手指剛要搭上琴弦,想重新奏起宴樂,卻見劉禪緩緩抬眸,那雙清亮的眼睛掃過殿中,話鋒陡轉(zhuǎn):"只是父王方才說要返回成都,兒臣斗膽一問——莫非父王欲以成都為王城?"
這一句話,像第二道驚雷,比方才那聲反對更讓人措手不及。殿內(nèi)的笑聲戛然而止,連樂師的手指都僵在了琴弦上。
劉備已晉漢中王,立王城本是應有之義,就像曹操稱魏王后定都鄴城一般,天經(jīng)地義。而所有人心里都默認,這王城必定是成都。那里沃野千里,岷江穿城而過,自劉焉、劉璋父子經(jīng)營數(shù)十年,早已是益州的心臟,商鋪林立,糧倉豐足,哪里是南鄭能比的?可劉禪竟當眾質(zhì)疑,這舉動比張飛反對魏延都督漢中還要出人意料。
劉備捻著胡須的手停住了,金冠上的玉旒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映出細碎的光。他沉吟片刻,抬眼看向劉禪:"成都乃天府之國,沃野千里,物產(chǎn)豐饒,定為王城,有何不妥?"
"父王息怒。"劉禪不卑不亢地抬起頭,聲音朗朗,穿透了殿內(nèi)的寂靜,"兒臣曾讀《漢書》,見昔日太祖高皇帝為漢王時,便是以漢中南鄭為王城。父王今日亦是漢中王,而非蜀王,若能效仿太祖舊事,定都南鄭,豈不更合名分?"
他話音剛落,劉備眼中先露出幾分欣慰,甚至帶著點炫耀的意思,轉(zhuǎn)頭對左右文武笑道:"瞧瞧,吾兒竟也知太祖舊事,還懂得以此勸諫孤了。"語氣里滿是為人父的驕傲,仿佛在說"你看我兒子多能耐"。
群臣連忙順著話頭附和,拱手齊聲道:"世子聰慧,博古通今,大王后繼有人,實乃大漢之幸!"
可這贊美里,多半是客套。不少人偷偷交換眼神,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在他們看來,南鄭那地方,巴掌大的城池,經(jīng)曹操一折騰,人口遷走了大半,田地也毀得差不多了,怎配與成都相提并論?世子雖有心向?qū)W,這諫言卻未免太過天真,像孩童過家家般可笑。
劉備也沒當真,只當是兒子讀書讀出了點心得,想在人前顯顯本事,溫言道:"阿斗,今時不同往日。四百年前的舊事,怎能生搬硬套?定都之事,關(guān)系重大,為父與群臣自有計較,你不必操心。"
"父王此言差矣。"劉禪卻不肯退讓,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漢中乃大漢龍興之地,太祖高皇帝由此起家,定都于此必然有其深意。不如讓兒臣與諸位大人辯一辯,看看南鄭與成都,究竟孰優(yōu)孰劣?"
少年的語氣篤定得很,眼神里沒有絲毫怯懦,反倒像淬了光的玉,亮得驚人。
劉備被他這股認真勁兒逗笑了,方才那點被頂撞的不快煙消云散,反倒來了興致。他抬手撫著胡須,朗聲對群臣道:"好!今日便讓世子暢所欲言,諸位也與他論一論。孤倒要看看,吾兒究竟有何高論!"
他這話一出,殿內(nèi)的氣氛又變了。方才還覺得世子年幼可笑的文武,此刻都斂了笑容,重新打量起階下的少年。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雙眼眸里的堅定,竟讓人不敢再小覷。一場原本尋常的慶功宴,忽而就變成了一場關(guān)乎王城定奪的辯論場,連案幾上的酒爵,仿佛都比剛才沉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