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既然允了,那臣便拋磚引玉?!?/p>
從事祭酒秦宓率先起身,青綠色的朝服在燭火下泛著暗光,襯得他滿頭白發(fā)愈發(fā)醒目。他緩步出列,袍角掃過案幾邊緣,帶起一陣微風,案上的酒盞輕輕晃動。作為蜀中名士,秦宓的每一步都透著沉穩(wěn),躬身行禮時,腰間的玉佩相撞,發(fā)出清脆的“?!甭暋?/p>
“殿下。”秦宓抬眼看向劉禪,目光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無需辯駁的真理,“成都之利,首在農(nóng)業(yè)。蜀中沃野千里,自李冰修都江堰以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素有天府之國之名。那平原一眼望不到邊,稻麥一年兩熟,桑麻遍野,糧倉常年盈滿,物產(chǎn)豐饒得很?!?/p>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朝服的褶皺,語氣沉了幾分:“漢中大戰(zhàn)已持續(xù)兩年,軍民疲敝,男丁戰(zhàn)死沙場,婦孺轉運糧草,蜀中百姓早已熬得脫了形。這時候正需休養(yǎng)生息,讓田地喘口氣,讓百姓緩口氣。以成都為核心,靠著那片平原,不出三年,必能恢復元氣,養(yǎng)兵養(yǎng)民,此乃立國根本啊。”
話鋒陡然一轉,秦宓的目光掃過殿內(nèi),像是在清點每個人的神色,聲音里添了幾分銳利:“反觀漢中,曹賊敗走時,心腸狠得像狼,遷盡了人口,燒盡了田畝,挖斷了水渠,如今放眼望去,只剩殘垣斷壁。殿下可知,南鄭周邊百里,原本的良田十之八九已被曹軍焚毀,地里的莊稼根都被刨了,就算現(xiàn)在著手耕種,沒有三五年,休想恢復元氣。以這般殘破之地為都,豈非舍本逐末?”
字字句句都砸在實處,殿內(nèi)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附和聲。“秦祭酒說得是”“農(nóng)業(yè)乃國本,成都確實穩(wěn)妥”,群臣頷首的動作整齊劃一,連劉備都捻著胡須,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農(nóng)業(yè)是根基,成都的優(yōu)勢確實無可辯駁。
劉備看向階下的劉禪,嘴角噙著笑意,帶著幾分考較的意味:“阿斗,秦祭酒之言,你可服氣?”
劉禪站在那里,青袍少年的身影在滿殿文武中不算起眼,卻腰背挺直,像株迎著風的青竹。他微微一笑,聲音清朗:“秦祭酒所言,乃一時之利,非長遠之計?!?/p>
話音剛落,殿內(nèi)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劉禪頓了頓,提高了音量,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到殿角:“敢問祭酒,昔日太祖高皇帝為漢王時,蜀地已是天府,為何舍棄繁華的成都,偏要定都貧瘠的南鄭?”
秦宓一怔,花白的眉毛蹙起,張了張嘴,竟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他從未細想過,太祖舊事雖熟,卻沒往這層上琢磨。
劉禪沒等他回應,已然自問自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亮,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因為在太祖眼中,蜀地再好,不過是個糧倉!漢中雖瘠,卻毗鄰關中,翻過長坂坡,穿過陳倉道,便可直出秦川,問鼎天下!”
“太祖志在天下,而非偏安一隅!”他的聲音穿透大殿,撞得梁柱嗡嗡作響,“父王常言‘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這與太祖定都南鄭的初衷,豈不正是一脈相承?若退回成都,守著那片平原自得其樂,豈非成了劉璋第二,甘為蜀王,忘卻了興復漢室的大志?”
這話如驚雷落地,震得群臣啞口無言。誰也沒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竟能將“北伐”這面大旗扛得如此堅定,把“偏安”與“進取”的界限劃得這般分明。
主位上的劉備,撫須的手指猛地一頓,金冠上的玉旒輕輕晃動。他戎馬半生,年已六旬,雖說壯志未減,可連日征戰(zhàn)的疲憊、對蜀中安穩(wěn)的眷戀,終究讓他心里藏了絲懈怠。劉禪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他猛地清醒——是啊,他是漢中王,不是蜀王!
劉禪趁熱打鐵,目光掃過那些親歷過漢中之戰(zhàn)的武將,語氣里添了幾分懇切:“諸位大人皆親歷漢中之戰(zhàn),當知后勤之難。從成都運糧至陽平關,翻越大巴山,趟過米倉道,十石糧草能到前線者不過一石,其余不是耗在路上,就是被山賊劫掠,或是被雨水浸泡發(fā)霉。若定都南鄭,傾力恢復漢中農(nóng)桑,未來北伐時,糧草可就近調(diào)運,省下的損耗,足以供養(yǎng)十萬大軍!”
他轉向秦宓,深深躬身行禮,姿態(tài)謙卑卻立場堅定:“秦祭酒憂心農(nóng)業(yè),兒臣敬佩。但農(nóng)業(yè)若不能服務于興復大業(yè),再豐饒的糧倉,終究不過是他人囊中之物——曹操能從漢中遷走百姓,他日若兵臨成都,難道就不能奪走蜀中糧草?”
秦宓的臉“騰”地漲紅了,嘴唇翕動著,想辯“成都有險可守”,想辯“蜀中根基深厚”,可看著劉禪那雙清亮卻執(zhí)著的眼睛,所有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確實存了私心——定都成都,蜀中士族才能得最大利,可劉禪句句以“北伐大業(yè)”立論,他若反駁,便是與整個劉備集團的政治正確為敵。
“殿下高瞻遠矚,下官佩服?!鼻劐甸L嘆一聲,拱手認輸,退回原位時,看向劉禪的目光里,已少了幾分對孺子的輕視,多了幾分對智者的敬意。
“好!吾兒說得好!”劉備撫掌大笑,笑聲洪亮,震得殿內(nèi)燭火劇烈搖晃,“下一位,誰來與世子論一論?”
“末將愿言!”
一聲洪亮的應答響起,魏延大步出列。他身披明光鎧,甲葉碰撞發(fā)出“鏗鏘”之聲,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咚咚作響,臉上帶著武將特有的剛毅,眉峰如刀削一般。
“文長但說無妨。”劉備抬手示意,眼中添了幾分期待。
魏延轉向劉禪,抱拳行禮,鎧甲的金屬涼意透過動作傳出來:“殿下,秦祭酒談農(nóng)業(yè),末將就論軍事。都城者,國之根本,當如家中臥室般安全私密,容不得半點風險。漢中乃益州門戶,北臨關中,曹操大軍尚在長安虎視眈眈,若定都南鄭,豈不是將臥室安在大門口?一旦曹軍來犯,輕騎三日便可兵臨城下,兵鋒直抵王城,這風險太大!”
他打了個比方,通俗得像村口老丈說家常,殿內(nèi)頓時響起一陣低笑,連幾個拘謹?shù)奈墓俣既滩蛔澚俗旖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