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蓋掀開，帶著米粒清甜和微弱焦糊味的白氣噗地涌出，糊了時聿明一臉。
他皺著眉，手忙腳亂地把那碗賣相實在稱不上好的白粥從廚房端出來。心里已經(jīng)預(yù)演了好幾遍：這家伙要是敢嫌棄或者不肯吃，他就直接捏著下巴灌下去。胃疼成這樣還逞強，真當自己是鐵打的？
他大步流星走到沙發(fā)邊，把碗往茶幾上重重一放，瓷碗底磕在玻璃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帶著一股“愛吃不吃”的蠻橫勁兒?！俺?！” 語氣硬邦邦的，眼神卻不由自主瞟向蜷在毯子里的遲川。
遲川的臉色依舊蒼白，額角的冷汗還沒完全干透，但那雙總是冷靜到近乎漠然的眼睛，此刻卻安靜地看著那碗熱氣騰騰、賣相慘淡的粥。
時聿明等著他皺眉，等著他冷淡拒絕，甚至等著他強撐著站起來離開。
然而，沒有。
遲川只是坐直，從毯子里伸出手。那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此刻卻沒什么力氣，有些緩慢地端起了那只碗。碗壁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他垂眸看著碗里稀稀拉拉、水米分離的“杰作”，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還杵在面前的時聿明。
“謝謝。”
聲音不高，帶著沙啞，卻清晰地鉆進時聿明耳朵里。緊接著，在時聿明驚愕的目光中，遲川用勺子輕輕攪動著，吹了吹，然后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時聿明像被按了暫停鍵，準備好的所有威脅和冷嘲熱諷都卡在了喉嚨里。
操。
他好乖。
這念頭冒出來得猝不及防，帶著點荒謬感。
商場上殺伐決斷的遲總，此刻在他公寓的沙發(fā)上，捧著一碗白粥，安靜得像只收起所有尖刺的刺猬。暖黃的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竟顯出幾分平日里絕無可能的柔和。
時聿明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癢癢的，又有點莫名的滿足。
他有點不自在地在遲川旁邊的單人沙發(fā)坐下，長腿隨意地伸展開，試圖找回一點平日里吊兒郎當?shù)恼{(diào)子，但語氣還是不自覺放軟了些：“我說，遲瑞那傻逼捅出來的簍子，你犯得著把自己往死里操練？你家老頭子呢？他不是最寶貝那個私生子了？這種擦屁股的活兒，他老人家怎么不親自下場？”
遲川喝粥的動作頓了頓，勺子停在碗邊。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把嘴里的粥咽下去。胃里有了點暖乎乎的東西墊著，那尖銳的絞痛總算緩和了不少。
他放下勺子，沒有看時聿明，目光落在眼前茶幾光潔的表面上，仿佛能穿透那里，看到永遠端坐高位、只對他下達命令的父親。
“這個簍子，”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遲氏的簍子。項目是遲氏的，聲譽是遲氏的，損失，最終也會算在遲氏頭上。至于這簍子是誰捅出來的……他們不會去承擔(dān)的。遲瑞不會，父親……更不會?！?/p>
時聿明明白了。
遲父那個老狐貍，還有遲瑞那個廢物點心，只會躲在后面，讓有能力、有責(zé)任心的遲川去收拾爛攤子，承擔(dān)所有壓力和非議。所謂的家族，在利益和責(zé)任面前，顯得如此涼薄。
“那遲瑞呢？”時聿明追問，“就讓他這么躲在他老子背后裝無辜？捅這么大簍子，屁事沒有？”
聽到“遲瑞”這個名字，遲川的反應(yīng)出乎時聿明的意料。
他沒有皺眉，反而彎了彎眼角，時聿明甚至捕捉到了他眼底近乎促狹的意味。
遲川想起了停車場那晚。時聿明像只亮出尖牙利爪的豹子，把遲瑞那點可憐的偽裝撕得粉碎，每一句嘲諷都精準地釘在遲瑞的痛處。那句“回家告家長？跟遲叔叔哭鼻子說‘爸爸,時家老二欺負我’?” 猶在耳邊。當時只覺得時聿明這人囂張，現(xiàn)在想來，竟有幾分解氣。
“他？估計回家找爸爸去了。”
“找爸爸去了……” 時聿明下意識重復(fù)了一遍，想起了停車場的那一幕，隨即明白了遲川話里那點諷刺。
遲瑞捅了簍子，第一反應(yīng)必然是跑回去找遲父哭訴、推卸責(zé)任、尋求庇護。遲父也必然會護著他，就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
他看著眼前這個剛剛從高壓地獄里爬出來，臉色蒼白如紙，卻還在平靜地喝著他煮的破粥的男人。
遲瑞能肆無忌憚地犯錯，因為他身后永遠有一個無原則溺愛、兜底的爸爸。
而遲川呢？他身后有什么？只有一座名為“遲氏繼承人”的冰冷大山，和一份永遠也推卸不掉的責(zé)任。他連胃疼到站不穩(wěn)，都只能強撐著說“回公寓休息一下就好”。
遲川沒有抱怨，甚至沒有流露出委屈。他只是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一個他早已習(xí)慣、早已融入骨血的事實?？烧沁@種平靜，讓時聿明心里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卻又無處發(fā)泄，只能燒得他自己心口發(fā)堵。
遲川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把剩下的粥都喝完了。碗底干干凈凈。
他把空碗輕輕放回茶幾上，看向時聿明，臉色依舊不好，眼神卻清明了些：“粥很好，麻煩你了?！?/p>
時聿明看著他那副急于劃清界限、恢復(fù)疏離的樣子，挑了挑眉，帶著點痞氣，故意湊近了些，“麻煩？一句‘麻煩’就完了？遲總，我這兒可不是慈善機構(gòu)。你吃了我的粥，占了我的沙發(fā)，還讓我當了一回煮飯公……是不是該有點表示？補償一下？”
他本是存了心要逗弄遲川，想看看這個冰山被訛詐時會不會露出點別的表情。
遲川似乎沒料到他這么直白地索要補償。他微微蹙眉，思考這個問題。
時聿明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等著他可能說出“項目讓利”或者“請你吃飯”這類公事公辦又無趣的答案。
然而，幾秒鐘后，遲川像是想到了什么，開口：“明天下午，美術(shù)館有一個當代藝術(shù)展的開幕，策展人是林老的朋友，送了我兩張邀請函?！?他頓了頓，平靜地補充道，“如果時少有興趣，我能邀請你一起去看展嗎？”
時聿明臉上的玩味笑容凝固了。
他懷疑自己幻聽。
邀請？看展？遲川？主動邀請他？
這劇本不對??！看展？還是這種聽起來就充滿藝術(shù)氣息的活動？這跟時聿明平日里飆車、跳傘、泡吧的紈绔人設(shè)簡直南轅北轍。
一碗粥的力量……有這么大嗎？
時聿明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個問號，但看著遲川那雙不像開玩笑的眼睛，他強行壓下疑問。管他為什么，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遲川居然主動伸出了一根橄欖枝。
他強行壓下幾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努力維持著矜持，點點頭，動作幅度不大，但眼神亮得驚人：“行啊。反正明天下午沒事，去熏陶熏陶藝術(shù)細菌也不錯?！?/p>
語氣盡量隨意，但那點雀躍還是從字縫里鉆了出來。
遲川對他的反應(yīng)并不意外，或者說，他此刻的精力實在不足以支撐他去分析時聿明細微的情緒變化。
他拿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點了幾下，大概是給司機發(fā)消息。
時聿明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早已黑透?！斑@么晚了，你胃還不舒服，折騰什么？就在這休息得了，客房是干凈的。”他指了指旁邊，“比你自己回去強?！?/p>
遲川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停頓了一下。
就在這里休息，在這個充滿了時聿明氣息的空間里?？諝饫锼坪踹€殘留著剛才那碗粥的微弱焦糊味，還有他身上那種獨特的、混合著煙草的侵略性的氣息。沙發(fā)柔軟得讓人想沉溺，燈光溫暖得讓人心防松懈。再待下去……
遲川清晰地感覺到，心底那座冰封堡壘的裂縫，似乎有擴大的趨勢。
他必須離開，在徹底失控之前。
“不了，”他異常堅定，“我習(xí)慣回自己地方?！?/p>
時聿明盯著他看了幾秒，從他緊抿的唇線讀出了那份不容更改的固執(zhí)。那股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有點往上冒，但看著遲川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終究沒再說什么難聽的話。
他煩躁地“嘖”了一聲，站起身：“行行行，隨你。我送你下去?！?/p>
“不用……”
“少廢話?！睍r聿明直接打斷他，語氣不善，“你這走路都打飄，別待會兒一頭栽電梯里，我還得給你收尸?！?/p>
他不由分說地伸手，這次動作放輕了很多，只是虛虛地扶住遲川的手臂，帶著一種強硬的保護姿態(tài)，半攙半扶地把人帶出了門，一路沉默地進了電梯，下樓。
送到一樓，遲家的車果然已經(jīng)安靜地等在路邊。司機看到遲川，立刻下車拉開了后座車門。
“慢點?！睍r聿明看著遲川坐進去，忍不住叮囑了一句。
“嗯，明天見?！边t川的聲音透過降下的車窗傳來。
“明天見?！睍r聿明揮了下手。
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時聿明站在原地，看著車尾燈消失在街角，夜晚微涼的空氣讓他發(fā)熱的頭腦冷靜了一些。
“拯救遲川”
系統(tǒng)004那個看似荒誕的任務(wù)，在這一刻，在他心里，變得無比真實。那個看似強大、冰冷、無懈可擊的遲川，內(nèi)里背負著怎樣的重壓和孤獨？
電梯轎廂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映在金屬壁上。剛才遲川蜷在沙發(fā)上的樣子，他喝粥時那點難得的乖巧，他說“他估計回家找爸爸去了”時眼底那絲自嘲，畫面一幀幀閃過。
電梯門“?！币宦暣蜷_。
時聿明回到自己空曠的頂層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繁華喧囂，卻襯得室內(nèi)更加寂靜。
他走到吧臺邊，給自己倒了杯冰水，仰頭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口莫名的躁動，還有遲瑞那張礙眼的臉。
不行。那草包必須滾蛋。讓他繼續(xù)留在項目組，遲早還得給遲川惹麻煩。
時聿明放下水杯，拿起手機，直接撥通了沈知意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起，那頭傳來沈知意的聲音，背景音很安靜，顯然她還在工作：“喂？聿明？這個點找我，什么事？”
“姐，”時聿明開門見山，“幫個忙。”
“說。”沈知意言簡意賅。
“城東項目，遲瑞負責(zé)的那個景觀和配套招商環(huán)節(jié)，我記得最終驗收和后續(xù)運營權(quán)，是跟你們沈家旗下的文旅公司對接的吧？”
“對，合同細節(jié)還在敲定，怎么了？”
時聿明眼神冷了下來：“我要你施壓。不管用什么理由，找合同漏洞也好，強調(diào)專業(yè)性和風(fēng)險規(guī)避也好，甚至直接點明對遲瑞這個人能力的不信任也行?？傊?，目的只有一個，把遲瑞踢出項目組。讓他徹底滾蛋，再也碰不到這個項目一根手指頭！”
沈知意沒有立刻答應(yīng)，也沒有追問時聿明為什么對遲瑞發(fā)難。她對時聿明的性子太了解了，這小子雖然看著玩世不恭，但做事有他的章法，尤其涉及到他在意的人和事。
她只是冷靜地確認：“理由充分嗎？遲家那邊，尤其是遲董，恐怕不會輕易放人?！?/p>
“理由？”時聿明嗤笑一聲，“這次事故的報告，他擅自更改施工方案、規(guī)避必要流程、為省錢罔顧安全、造成實際損失和人員受傷……哪一條不夠充分？至于遲董……” 他想起遲川那句“他們不會去承擔(dān)的”，更是嘲諷，“他要是還想保住這個項目，保住遲氏的臉面，就得學(xué)會壯士斷腕。一個惹禍的私生子，和一個搖錢項目，孰輕孰重？他再糊涂，也該拎得清?！?/p>
“我知道了，這件事交給我。”
“行，那就交給姐了?！?/p>
時聿明松了口氣，他知道沈知意答應(yīng)的事，就一定會辦得漂亮。
“嗯。等我消息?！?/p>
沈知意利落地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