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門縫后的眼睛
柴棚破舊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炸響。林薇的心臟驟然停跳，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她那只即將觸碰到門閂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冰涼。
黑暗中，一道極其微弱的光線從門縫里擠了進來，不是火把，更像是……一小塊燃燒著的、裹著油脂的松木片發(fā)出的搖曳微光。光線首先照亮了門縫后一雙眼睛。
不是巫祝婆婆那洞悉一切的銳利眼眸，也不是大夯那警惕麻木的視線。
那是一雙年輕、清澈，卻盛滿了驚恐、焦急和一絲決絕的眼睛。是阿禾！
微弱的火光映照著她蠟黃消瘦的臉頰，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黏住，嘴唇緊緊抿著，幾乎失去了血色。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白天被燙傷的孩子，孩子似乎哭累了，昏沉沉地睡著，但小臉上依舊帶著痛苦的神色，被燎傷的小手腫得更高了。
阿禾的目光越過林薇僵住的身體，飛快地掃了一眼柴棚深處——黑石蜷縮在草堆里，發(fā)出無意識的痛苦呻吟和顫抖，濃烈的腐爛惡臭撲面而來。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恐懼，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然后，她的視線猛地轉(zhuǎn)回林薇身上。沒有言語，只有眼神中傳遞著極其復(fù)雜的信息：驚恐（怕被發(fā)現(xiàn)）、焦急（孩子傷情）、以及一種近乎哀求的決絕。
她將懷中昏睡的孩子又抱緊了些，另一只沒拿松木片的手，顫抖著從懷里飛快地掏出一個小小的、用大樹葉包裹的東西，毫不猶豫地塞向林薇懸在空中的手里！
觸手冰涼，帶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
做完這一切，阿禾如同受驚的兔子，再也不敢多停留一秒！她猛地縮回手，抱著孩子，轉(zhuǎn)身就融入了門外的黑暗里。那點微弱的松木火光迅速遠去、消失，只留下門縫外更加濃重的夜色，以及林薇手中那個小小的、帶著露水涼意的樹葉包裹。
柴棚里重新陷入黑暗和死寂，只有黑石越來越微弱的呻吟證明他還活著。
林薇的心臟在經(jīng)歷了一次驟停后，開始瘋狂地、不規(guī)則地跳動起來，撞擊著肋骨，發(fā)出咚咚的巨響。她渾身都在發(fā)抖，冷汗浸透了本就單薄的破爛睡衣。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那個小小的樹葉包裹，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是阿禾！她竟然在深夜冒險前來！
為什么？為了孩子的手傷？還是……為了自己？
林薇顫抖著，借著門縫外極其微弱的星光，小心翼翼地、盡可能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地打開了那個樹葉包裹。
里面是幾株新鮮程度不一的植物。
借著星光和殘留的印象，林薇努力辨認著：葉片呈長卵形，邊緣有鋸齒，莖稈帶紫色……這是珍藏的相對完好的紫花地丁干花？她記得這似乎是一種清熱解毒的草藥！還有幾片邊緣呈不規(guī)則波浪形的有些枯黃的葉子，帶著一種特殊的清涼氣味……是車前草？這也有清熱利尿的作用！最邊上，還有一小把葉子細碎的……蒲公英？也是清熱解毒的常見草藥！
這些草藥，有些帶著新鮮的泥土和露水有些則明顯是儲備的干草，她認識這些草藥？還是……她看到了林薇白天在溪邊“清洗”的動作，認為她可能“懂”一點？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林薇的恐懼堤壩。阿禾冒著被黑石發(fā)現(xiàn)、被巫祝婆婆責(zé)罰、甚至被谷民驅(qū)逐的風(fēng)險，在深夜為她送來了這些草藥！她不僅看到了林薇的困境（需要處理傷口），甚至可能……猜到了林薇并非真正的啞巴？或者，她只是單純地想救那個因她（林薇）而暫時分心、導(dǎo)致孩子燙傷的“啞奴”？
無論動機如何，這份在絕境中無聲送達的善意，如同黑暗深淵里投下的一束強光，瞬間照亮了林薇冰冷絕望的心。
她看著手中的草藥，又看向柴棚深處那個瀕死的黑石。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瘋狂滋長。
第二節(jié)：孤注一擲的生機
黑石的呼吸已經(jīng)微弱到幾乎聽不見，身體偶爾抽搐一下，像離水的魚。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
林薇攥緊了手中的草藥。阿禾送來的不是救黑石的藥，而是給她林薇的一條生路！這些清熱解毒的草藥，如果搗碎摻水外敷，或許……或許能對黑石腿上那可怕的感染起到一點點微弱的抑制作用？哪怕只是延緩他的死亡，給她爭取到寶貴的時間！
但更大的風(fēng)險是：萬一無效，或者起了反作用加速死亡，她立刻就會被暴怒的巫祝和谷民撕碎！而且，她一旦使用這些草藥，就等于向阿禾，甚至可能向暗中觀察的巫祝，暴露了她并非“無知啞奴”的事實！
用，還是不用？
林薇的目光在黑石瀕死的身體和自己手中的草藥間反復(fù)游移。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逃？現(xiàn)在逃出柴棚，在黑暗陌生的荒野里，她一個弱女子能活多久？留下？黑石一死，她的結(jié)局幾乎注定悲慘。
賭一把！
她猛地咬牙，眼中閃過一絲破釜沉舟的光芒。她悄悄挪到柴棚角落，找到一塊相對干凈（用溪水洗過）的扁平石頭。她將阿禾送來的紫花地丁、車前草和蒲公英放在石頭上，用另一塊小石頭，屏住呼吸，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搗了起來。黑暗中，只有微弱的、幾乎被黑石呻吟掩蓋的搗藥聲。
草藥被搗成粉末，摻了少量的水調(diào)成糊，散發(fā)著濃郁清涼苦澀。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拿著這團藥糊，如同捧著點燃引線的炸藥，小心翼翼地靠近黑石。
她先是用白天阿禾給的那塊干凈布片殘余的部分，蘸著木桶里僅剩的一點渾濁溪水，再次將黑石傷口周圍新滲出的膿液和污垢盡量清理掉——避開那厚厚腐敗的苦艾草泥核心區(qū)域。然后，她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將剛剛調(diào)好的、清涼的紫花地丁和車前草混合藥糊，極其小心地、薄薄地涂抹在傷口周圍紅腫發(fā)燙的邊緣皮膚上，以及那些剛剛清理過的、相對“新鮮”的潰爛邊緣。
她不敢覆蓋整個傷口，更不敢觸碰那腐敗的核心，只敢在邊緣嘗試，如同在懸崖峭壁上行走。藥糊接觸到滾燙的皮膚，黑石在昏迷中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帶著一絲舒緩解脫感的呻吟？還是她的幻覺？
做完這一切，林薇像打了一場大仗，虛脫地靠回角落，心臟狂跳不止。她將剩余的蒲公英草泥小心地藏進袖中。她死死盯著黑石的反應(yīng)，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jì)般漫長。
時間在死寂和惡臭中流逝。黑石的呼吸似乎……平穩(wěn)了一點點？那劇烈的顫抖頻率似乎也降低了？還是絕望中的自我安慰？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天色開始蒙蒙發(fā)亮。柴棚的門再次被推開。
這一次，是巫祝婆婆。
她拄著木杖，如同幽靈般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渾濁的目光第一時間精準(zhǔn)地落在了黑石的傷腿上。當(dāng)她的視線掃過那紅腫邊緣涂抹著的、明顯不同于苦艾草泥的、新鮮的、帶著清涼氣息的藥糊時，深陷的眼窩里，瞳孔驟然收縮！銳利的目光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猛地射向蜷縮在角落、臉色慘白如紙的林薇！
“這是何物？”巫祝婆婆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她根本不是在詢問黑石，目標(biāo)直指林薇！那目光仿佛已經(jīng)穿透了林薇“啞奴”的偽裝，看到了她藏在袖中的蒲公英草泥和她心底所有的秘密！
林薇渾身劇震，如墜冰窟！暴露了！這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塞滿了滾燙的烙鐵，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謶肿屗拇竽X一片空白，只能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巫祝婆婆一步步逼近。
巫祝婆婆走到黑石身邊，無視他那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枯瘦的手指直接沾了一點那新鮮的藥糊，湊到鼻尖仔細嗅聞。她的眉頭緊緊皺起，似乎在記憶中搜索著這種陌生的植物氣息。
“紫蓿？車前？還有……黃花草？”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困惑和更深的探究。她猛地抬頭，目光再次鎖定林薇，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審視，而是混合著驚異、警惕和一種……獵人發(fā)現(xiàn)新奇獵物的興奮！“誰給你的？還是……你自己認得？”
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來。林薇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承認？否認？裝傻？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壓迫感幾乎要將林薇碾碎時，柴棚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和驚恐的哭喊聲，比昨天孩子燙傷的騷亂更加劇烈！
“兵！是潰兵！”
“快跑啊！搶糧的來了！”
“攔住他們！啊——！”
凄厲的慘叫和兵器碰撞的刺耳聲瞬間撕裂了野谷清晨的寧靜！
巫祝婆婆的臉色第一次劇變！她猛地轉(zhuǎn)身看向柴棚門口，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外面的混亂顯然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再顧不上審問林薇和那奇怪的草藥，拄著木杖，以與她年齡不符的速度沖向門口，厲聲喝道：“大夯！召集人手！守住谷口！”
柴棚里，只剩下林薇和瀕死的黑石。
外面是兵荒馬亂，殺聲震天；里面是死亡寂靜，惡臭彌漫。
林薇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巨大的危機，往往也伴隨著巨大的混亂和……轉(zhuǎn)機！
她看了一眼門口，又看了一眼地上氣息微弱的黑石，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袖中藏著的蒲公英草泥上。
逃！就是現(xiàn)在！
趁著這突如其來的潰兵襲擊帶來的混亂！
第三節(jié)：混亂中的抉擇
林薇沒有絲毫猶豫！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猛地從地上彈起，如同離弦之箭沖向柴棚門口！外面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
谷口方向火光沖天（有人點燃了柴堆試圖阻擋？），喊殺聲、哭嚎聲、兵器撞擊聲混作一團。谷民們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婦孺的哭喊尤其刺耳。隱約能看到幾個穿著破爛皮甲、手持青銅戈矛或短劍的兇悍身影已經(jīng)沖破了大夯等谷民脆弱的阻攔，沖進了谷內(nèi)，正瘋狂地踹開茅屋的門，搶奪著能看到的一切食物和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遇到阻攔便揮刀相向！
混亂！極致的混亂！
林薇的心臟狂跳，血液卻在沸騰。機會！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她必須立刻離開這個野谷，趁著所有人（包括巫祝婆婆）的注意力都被潰兵吸引！
她像一道影子，緊貼著柴棚和后面低矮的土崖，利用混亂的人群和房屋陰影作為掩護，朝著與谷口潰兵沖入方向相反的、野谷更深處、地勢更高的方向潛去！那里似乎植被更茂密，也許能找到逃出山谷的小路。
她跑得跌跌撞撞，破爛的睡衣被荊棘劃破，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但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有逃離地獄的渴望在支撐著她。
就在她即將沖入谷尾那片相對茂密的灌木叢時——
“啊——！我的孩子！阿禾！阿禾！”一個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從不遠處一間被踹開門的茅屋里傳來。
林薇的腳步猛地一頓！是阿禾婆婆的聲音！阿禾？
她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只見一間茅屋門口，阿禾婆婆癱坐在地，哭天搶地。而就在幾步開外，一個滿臉橫肉、穿著破爛皮甲的潰兵，正一手粗暴地拽著拼命掙扎、哭喊著的阿禾的頭發(fā)，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胡亂撕扯著單薄的衣物！阿禾懷里的孩子早已被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旁邊另一個潰兵正獰笑著，將阿禾家屋里翻出的半袋粟米扛在肩上。
“小娘皮還挺嫩！讓老子……”拽著阿禾的潰兵發(fā)出淫邪的狂笑。
看到這一幕，林薇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那個在溪邊給她干凈布片、在深夜冒險給她送來草藥的阿禾！那個眼神清澈帶著怯生生善意的阿禾！
理智在尖叫：快逃！別管！你自身難保！你救不了她！沖過去就是送死！
但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阿禾絕望的眼神，孩子凄厲的哭聲，阿禾婆婆撕心裂肺的哀嚎……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她的心里。
袖中，那塊干凈布片的觸感仿佛在灼燒她的皮膚。
就在那潰兵骯臟的手即將撕開阿禾衣襟的剎那——
林薇的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沸騰的熱血和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憤怒與沖動！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偽裝，忘記了一切！
她猛地彎腰，從地上抓起一塊拳頭大小、棱角鋒利的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那個正欲施暴的潰兵的后腦勺，狠狠地砸了過去！同時，一聲積蓄了太久、壓抑了太久、混合著恐懼、憤怒和所有不甘的尖嘯，沖破了她緊閉的喉嚨，響徹混亂的野谷：
“畜生！放開她——?。?！”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