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溪水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水蛭,持續(xù)啃噬著林薇的骨髓。每一次邁步,左肩胛骨下方那處被箭矢擦過的傷口便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溫熱的血混著冰冷的雨水,不斷浸透她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背上的荊生,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她,滾燙的額頭抵著她的后頸——孩子淋了暴雨,又在極度的驚嚇與悲痛中,發(fā)起了高燒。他不再哭喊,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幼獸哀鳴般的抽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灼燒著林薇緊繃的神經。
巫祝婆婆那怨毒的詛咒——“瘟神禍種!爾等所至,必遭災殃!”——如同附骨之蛆,在呼嘯的風雨聲中反復回響,與阿禾最后那聲凄厲的“走啊——”交織在一起,在她腦海里瘋狂撕扯。希望?在這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冰冷中,希望更像一個殘忍的笑話。她背負的不僅是荊生的重量,更是阿禾用生命托付的、名為“活下去”的沉重枷鎖。
她不敢停下,不敢回頭。野谷的火光早已被層層疊疊的山巒和狂暴的雨幕吞沒,但追兵的威脅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大石是死是活?巫祝的癲狂會驅使多少人追來?她無從知曉,只能憑著本能,沿著暴漲的溪流,朝著地勢更低、林木更茂密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第一節(jié):寒夜·傷·與一顆發(fā)霉的麥粒
天色在絕望的跋涉中徹底沉入墨黑。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愈發(fā)狂躁。林薇的體力早已透支,雙腿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每一次從及膝深的泥濘中拔出,都耗費著她僅存的生命力。左肩的傷口在冰冷雨水的沖刷下麻木了片刻,但每一次顛簸帶來的牽拉,都讓劇痛更加清晰地提醒她:傷口在惡化。
荊生的體溫高得嚇人,呼吸也變得急促而微弱。林薇的心揪緊了。沒有藥,沒有火,沒有干燥的棲身之所。再這樣下去,不用追兵,寒冷、高燒和傷口感染就能輕易奪走他們兩人。
“冷…娘…荊兒冷…”孩子燒得迷迷糊糊,無意識地呢喃著,小手緊緊攥著林薇一縷濕透的頭發(fā),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林薇停下腳步,靠在一棵巨大的、樹皮粗糙的古樹樹干上喘息。雨水順著樹干流淌,浸濕了她的后背。她環(huán)顧四周,除了雨打林葉的喧囂和溪流的咆哮,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絕望如同潮水,再次試圖將她淹沒。她甚至能感覺到袖中那把粗糙的骨匕冰冷的觸感——一種結束一切痛苦的誘惑。
就在這時,懷里傳來細微的蠕動。荊生的小手無意識地在林薇胸前摸索著,似乎想尋找什么溫暖的東西。他摸到了那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小包——阿禾塞給她們的最后一點食物。
林薇顫抖著手,艱難地在濕滑的衣物中摸索,解開了油布包。里面是幾塊硬邦邦、被雨水泡得有些發(fā)軟的肉干。她掰下一小塊,想塞進荊生嘴里,但孩子牙關緊閉,毫無反應。
她借著偶爾劃過天際的慘白電光,仔細檢查著肉干。一塊肉干的邊緣,沾著幾粒小小的、同樣被泡軟的……麥粒?是阿禾偷偷藏起來的最后一點糧食嗎?其中一粒麥粒,邊緣已經泛出一點不祥的灰綠色霉點。
希望?
這發(fā)霉的麥粒算什么希望?它甚至可能讓高燒的孩子雪上加霜!林薇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但下一秒,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她混沌的腦?!l(fā)霉?青霉素?!
她猛地搖頭,驅散這不切實際的幻想。她不是生物學家!她只知道青霉素源自霉菌,但如何提???如何提純?劑量如何?這無異于天方夜譚!在這樣極端的環(huán)境下,這粒發(fā)霉的麥粒,最大的價值可能就是……吸引蟲子?或者……提供一點微不足道的心理安慰?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粒帶霉點的麥粒摳了下來,用油布重新包好肉干。剩下的幾粒相對完好的麥粒,她放進嘴里,用唾液努力軟化。沒有咀嚼出任何甜味,只有泥土的腥氣和陳腐的谷物味道。她將軟化的麥粒糊糊,一點點、極其耐心地抹進荊生微張的唇縫里。
孩子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
就這一下,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微弱,卻瞬間點燃了林薇瀕臨熄滅的心燈。孩子還有吞咽反射!他還想活!
第二節(jié):石隙·火·與鮮艷的警告
必須找到避雨的地方!必須生火!
林薇重新背起荊生,不再盲目順流而下。她開始留意兩側的山崖,尋找可能存在的巖縫或洞穴。風雨中視線模糊,她幾乎是憑著觸覺在陡峭濕滑的巖壁上摸索。手指被尖銳的石棱劃破,鮮血混著雨水流下,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只剩下孤注一擲的專注。每一次抬手摸索,都幾乎要耗盡她殘存的力氣。
也許是阿禾的在天之靈庇佑,也許是純粹的運氣。在一處被藤蔓半遮掩的陡峭崖壁下,她摸到了一個向內凹陷的石隙!縫隙不大,僅能勉強容納兩人蜷縮,但足夠深,能擋住上方傾瀉而下的雨水!她如同瀕死的溺水者抓住浮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拖著荊生鉆了進去。
石隙內一片漆黑,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苔蘚的潮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腐殖氣息,但終于擺脫了直接的風雨侵襲!林薇將荊生小心地放在相對干燥的里側,摸索著解下他濕透的破爛外衣(那本是阿禾的舊衣),用自己同樣濕冷但稍厚實些的破爛外衫將他緊緊裹住。觸手所及,孩子的身體依舊滾燙。
火!必須生火!
她摸索著掏出阿禾給的那一小塊火石和一小片燧石。石隙里能找到干燥引火物嗎?她強撐著幾乎抬不起的手臂,在石縫底部和邊緣緩慢地、仔細地摸索。只有濕漉漉的苔蘚和冷硬的碎石。絕望再次沉沉地壓上心頭。
突然,她的指尖觸碰到石隙深處角落一小堆觸感奇特的東西——似乎是某種動物囤積的、已經有些腐朽的干草和細枝!雖然也帶著潮氣,但比起外面淋透的,簡直如同珍寶!林薇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小心翼翼地將這些相對干燥的腐殖物取出,堆在石隙入口避風處。
打火石冰冷的觸感讓她顫抖的手稍微穩(wěn)定下來。一下,兩下,三下……燧石撞擊火石,黑暗中迸發(fā)出微弱的火星,濺落在干燥的草屑上。草屑冒起一縷幾乎看不見的青煙。林薇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如同呵護著世間最脆弱的生命。她俯下身,用盡全身的溫柔和耐心,對著那微弱的煙點,極其緩慢、均勻地吹氣。
一點微弱的橘紅色光點,終于頑強地在草屑中心亮起!然后,如同奇跡般,蔓延成一小簇跳躍的、溫暖的火苗!
光明!溫暖!
林薇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哽咽。她動作遲緩卻堅定地添加著細小的枯枝,火苗漸漸穩(wěn)定下來,驅散了石隙中濃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在濕冷的巖壁上投下溫暖跳動的光影。她將荊生抱到靠近火堆的地方,小心地用體溫和這來之不易的溫暖烘烤著孩子冰冷的四肢。
火光也照亮了石隙內部。林薇的目光落在剛才發(fā)現(xiàn)干草堆的角落,那里,在腐朽的草屑和泥土之間,竟然還頑強地立著幾朵顏色異常鮮艷的……蘑菇?傘蓋是刺目的橘紅色,上面點綴著白色的鱗片狀斑點,在搖曳的火光下散發(fā)著詭異而危險的氣息。
毒蠅傘!劇毒!
林薇的瞳孔猛地收縮!她知道,這種鮮艷的蘑菇碰都不能碰!荊生現(xiàn)在燒得迷糊,萬一……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但下一秒,一個極其冒險、近乎瘋狂的念頭竄了出來——以毒攻毒?她想起一些模糊的傳說,某些劇毒蘑菇在極微量、特定情況下可能有致幻或鎮(zhèn)痛作用?
但這純粹是堵伯!賭錯了,就是親手送荊生下地獄!深秋還能見到這鮮艷的毒物,更像是死神的嘲弄。
她看著火堆旁荊生燒得通紅的小臉,聽著他痛苦的呻吟。高燒和可能的感染(被潰兵摔傷的舊傷?淋雨著涼?)正在快速消耗這幼小的生命。沒有藥,退燒根本是奢望。巫祝的詛咒像陰云籠罩,野外的寒夜和可能的追兵更是致命的威脅。
希望?這深秋石隙里鮮艷的毒菇,是希望還是催命符?
林薇的目光在跳躍的火光與那詭異的橘紅傘蓋之間反復游移。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毒菇傘蓋上方懸停著。阿禾最后決絕的眼神、荊生無意識吞咽麥粒的樣子、巫祝那怨毒的詛咒……在她腦中激烈碰撞。
第三節(jié):微光·名·與黑暗中的路標
最終,林薇猛地收回了手,好似被那鮮艷的顏色燙傷。她不敢賭。那粒發(fā)霉麥粒帶來的微弱希望,讓她選擇了更保守的掙扎。
她小心地用腳將那幾朵鮮艷的毒菇連同它們扎根的腐殖物一起踢到石隙最深的角落,用碎石死死蓋住。然后,她將目光投向石隙外。暴雨似乎小了一些,變成了連綿的冷雨。借著火光,她看到石隙入口處長著幾叢在風雨中頑強搖曳的植物。
是車前草!還有……蒲公英!
雖然被深秋的雨水打得東倒西歪,葉片上沾滿了泥漿,但車前草的蓮座狀葉片依舊呈現(xiàn)出深沉的墨綠色,顯得厚實而堅韌。旁邊的蒲公英則凄慘許多,大部分葉片已經枯黃倒伏,被雨水泡得發(fā)暗發(fā)爛,只有靠近根部的幾片殘葉,在風雨中倔強地挺立著,呈現(xiàn)出一種深綠中夾雜著凍傷的紫褐,邊緣卷曲枯槁。這正是深秋寒雨中的景象,衰敗中透著一絲不肯死去的生機。
希望!這才是她認知范圍內的、腳踏實地的希望!
林薇咬緊牙關,支撐著酸軟的身體探出身,不顧冰冷的雨水,采了一把相對完整的車前草葉子(深綠、厚實,清熱解毒、利尿)和蒲公英殘葉(尤其是根部那幾片深綠帶紫褐的,清熱解毒)?;氐交鸲雅?,她先用雨水盡量沖洗掉葉片上的泥漿,然后在石頭上用力搗爛,擠出墨綠色的、帶著苦澀清香的草汁。她小心翼翼地將草汁涂抹在荊生滾燙的額頭、脖頸和手腕內側。又將剩余的草渣敷在自己左肩的傷口上——清涼的感覺暫時壓下了火辣辣的疼痛,雖然她知道這對抗感染可能杯水車薪。
做完這一切,她徹底脫力地靠坐在濕冷的石壁上,將荊生緊緊摟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為他保暖。火堆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溫暖的光暈籠罩著這方小小的避難所。荊生的呼吸似乎平穩(wěn)了一些,雖然依舊滾燙,但不再那么急促。
林薇低頭,看著懷中孩子燒得通紅、卻終于安穩(wěn)睡去的小臉。他緊握的小拳頭空空如也——那枚曾屬于他的獸牙墜,早已遺失在昨夜的亡命奔逃之中。只有阿禾最后的托付,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荊生…”林薇用嘶啞干裂的嘴唇,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在確認一個沉重的承諾。“荊棘叢中,向死而生…”這是她賦予他的名字,也是阿禾用生命為他們撕開的生路。
她抬起頭,目光穿透石隙入口的雨幕,望向外面依舊深沉無邊的黑暗山林。前路茫茫,危機四伏。巫祝的詛咒如同懸頂之劍,追兵可能隨時出現(xiàn)。寒冷、饑餓、傷痛、疾病…每一個都可能成為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石隙里有了火。
荊生喝下了一點麥糊。
傷口敷上了草藥。
孩子在她的懷里,呼吸著。
這些微不足道的“擁有”,在經歷了荒原的冰冷、野谷的血火、暴雨的亡命之后,竟顯得如此珍貴,如此溫暖。它們不是勝利的號角,只是掙扎喘息間,從指縫里漏下的一點點微光。這點光,不足以照亮前路,卻足以讓她看清懷中孩子沉睡的臉龐,足以讓她在無邊的黑暗與詛咒的陰影中,找到下一個落腳點,再爬一寸。
她輕輕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荊生睡得更安穩(wěn)些,一只手緊緊握著袖中冰冷的骨匕,另一只手護著胸前的油布包(里面是剩下的肉干和那粒帶著霉點的麥粒),目光警惕地注視著石隙外風雨飄搖的世界。
薪火雖微,余溫猶存。黑暗依舊濃重,但火光映照下,石隙入口那幾株在冷雨中頑強搖曳的深綠色車前草和殘存著墨綠葉片的蒲公英,如同指向未知前路的、沉默而倔強的路標。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