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的松柏在暮色里抖著寒意，元廓踩著滿地松針往里走，玄色的常服下擺掃過石階，沾了層薄薄的灰。身后跟著的老宦官捧著香爐，腳步踉蹌地追，燭火在風(fēng)里明明滅滅，映得供桌上的列祖列宗牌位忽明忽暗。
“祖宗啊！”元廓撲到北魏孝文帝的牌位前，膝蓋重重砸在青磚上，震得香爐里的香灰都揚了起來，“父皇！母后！您瞧瞧您的子孫！這二百年的江山要保不住了??！”他抓著牌位前的銅環(huán)，指節(jié)泛白，聲音混著哭腔，“他們都是亂臣賊子！宇文護狼子野心，他明著勸朕禪位，暗地里早就動了殺心！您還記得當(dāng)年的高家嗎？如今這宇文家，比高家更狠！”
老宦官連忙上前扶他：“陛下，地上涼，您起來說吧?！?/p>
“涼？”元廓猛地甩開他的手，發(fā)髻散了大半，頭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這江山都要涼了，朕還怕這點涼？”他轉(zhuǎn)身對著滿殿牌位磕頭，額頭撞在磚地上“咚咚”作響，“臣不孝！沒能護佑大魏！列祖列宗若有靈，就降下天雷劈死那宇文護！”
話音未落，太廟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小內(nèi)監(jiān)捧著錦盒快步進來，見了這陣仗，嚇得腿一軟跪在地上：“奴、奴才參見陛下?！?/p>
元廓猛地回頭，眼里還帶著淚，卻硬生生擠出幾分威儀：“什么事？”
小內(nèi)監(jiān)哆哆嗦嗦地捧起錦盒：“大司馬、宇文護大人說，請陛下看在宗室體面的份上，御印……蓋了這退位的圣旨。”
“放肆！”元廓抓起案上的青銅爵杯就砸過去，爵杯擦著小內(nèi)監(jiān)的耳朵飛過，撞在柱子上裂成兩半，“朕是大魏天子！誰敢讓朕退位！”
小內(nèi)監(jiān)趴在地上，錦盒里的圣旨滑出來，明黃的綾緞在昏暗里格外刺眼。元廓瞥見那“禪位詔”三個字，突然紅了眼，撲過去一把搶過，轉(zhuǎn)身就扔進供桌旁的火盆里。
火苗“騰”地竄起來，卷著圣旨邊角往上燒，把“元廓”兩個朱字舔得發(fā)黑。
“一群作亂的小人！”元廓指著火盆里蜷起的圣旨怒罵，唾沫星子濺在火盆邊緣，“當(dāng)年曹操逼漢獻帝，好歹還留著山陽公的爵位！宇文護呢？他是要讓朕死無葬身之地！”
小內(nèi)監(jiān)抖得像篩糠，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大司馬、大司馬說，陛下若不允，不妨翻翻漢史……看看昌邑王是怎么被霍光廢黜的?！?/p>
“你敢提昌邑王！”元廓一腳踹在火盆上，炭火濺了滿地，燙得他猛地縮回腳，“朕是天命所歸的天子！他宇文護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宇文泰養(yǎng)的一條狗！”
老宦官連忙撲過去滅火，嘴里念叨著：“陛下息怒，燒了太廟可是大罪??！”
元廓卻不管不顧，指著小內(nèi)監(jiān)的鼻子罵：“你回去告訴宇文護！朕不退位！就是死，也要死在龍椅上！”
小內(nèi)監(jiān)臉都白了：“陛下，大司馬還說……若是您執(zhí)意不從，宗室子弟怕是……”
“他敢！”元廓的聲音突然卡住，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他想起前日暴斃的三個皇子，想起那些被宇文護以“謀逆”罪名處死的宗室，后背猛地竄起一股寒意。
老宦官扶著他的胳膊勸：“陛下，留得青山在啊……您就算退位，好歹還能保著一條命?！?/p>
元廓甩開他的手，跌坐在蒲團上，看著火盆里燒剩的灰燼發(fā)愣。過了半晌，他突然抓起案上的筆墨，往宣紙上重重一戳：“寫！朕寫！但朕有條件！”
小內(nèi)監(jiān)眼睛一亮：“陛下請講！”
“第一，”元廓的筆尖在紙上抖得厲害，墨點暈成一片，“朕退位后要保留天子儀仗，遷居鄴城行宮，每月初一十五，新帝要率百官來朝拜?！?/p>
小內(nèi)監(jiān)連忙點頭：“奴才記下了?！?/p>
“第二，”元廓咬著牙，墨水濺在下巴上，“宗室子弟不得株連，尤其是淮南王一脈，必須保全?！?/p>
“奴才這就回去稟報大司馬?！毙?nèi)監(jiān)剛要起身，又被元廓喝住。
“第三，”他盯著供桌上的青銅爵，聲音突然低了，“退位圣旨要寫明‘朕體衰多病，自愿禪讓’，不許提半個‘逼’字?！?/p>
小內(nèi)監(jiān)遲疑了一下：“大司馬那邊……”
“你只管說！”元廓把筆往地上一摔，“他若不依，朕就一頭撞死在太廟里，讓他宇文護背上弒君的千古罵名！”
三日后
百官按品級分列兩側(cè)，靴底踩在金磚上，連咳嗽都帶著回音。元廓穿著十二章紋的龍袍，站在殿中，腰間的玉帶勒得他喘不過氣。宇文護站在階下，玄色朝服上繡著的金蟒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陛下，時辰到了。”司儀官唱喏的聲音在殿里蕩開。
元廓沒動，目光掃過滿朝文武。站在前排的老臣都低著頭，新晉的年輕官員卻偷偷往宇文護那邊瞟。他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蒼涼：“都準(zhǔn)備好了？”
宇文護微微躬身：“回陛下，禪位詔書已謄寫完畢，新帝宇文覺在殿外候著了。”
“好?！痹舆^內(nèi)侍遞來的詔書，展開時，手指抖得幾乎捏不住。他深吸一口氣，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寡德，承繼大統(tǒng)，在位七載，天變屢現(xiàn)，百姓流離。幸有大司馬宇文護，輔政勤勉，其子宇文覺，聰慧仁厚，堪當(dāng)大任。朕愿效法堯舜，禪位于宇文覺，欽此——”
最后一個字落下時，殿內(nèi)死一般的靜。
宇文護率先跪下：“臣，謝陛下圣明！”
滿朝文武跟著磕頭，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里，元廓突然覺得龍袍重得像灌了鉛。他拿起桌上的玉璽，高高舉起，卻在遞出去的那一刻縮回了手。
“宇文護，”他的聲音在嘈雜里格外清晰，“朕的三個條件，你可都記著？”
宇文護抬頭，嘴角噙著笑：“陛下放心，臣不敢忘?！?/p>
元廓盯著他的眼睛，突然把玉璽砸在他懷里：“拿去吧！但愿你宇文家能守住這江山！”
宇文護穩(wěn)穩(wěn)接住玉璽，轉(zhuǎn)身面向殿外：“請新帝登殿！”
宇文覺穿著親王蟒袍走進來，經(jīng)過元廓身邊時，腳步頓了頓。元廓卻別過臉，看著殿外的日頭，像是沒看見。
“陛下，請移駕?！眱?nèi)侍小心翼翼地扶上元廓的胳膊。
他甩開手，自己往殿外走。龍袍的拖尾在地上掃過，沾了些灰塵，像條垂死的金蛇。走到殿門口時，他突然停下，回頭看了眼坐在龍椅上的宇文覺，又看了眼站在階下的宇文護。
“宇文護，”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你記著，今日朕讓的是江山，不是元家的骨氣。”
宇文護沒接話，只是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
退位儀式的鼓樂聲傳到宮門時，元廓正坐在龍輦里。老宦官掀開轎簾，指著遠處的鄴城方向：“陛下，行宮的車駕備好了。”
元廓沒看，只是摸著腰間空蕩蕩的玉帶扣：“剛才在殿上，你聽見了嗎？新帝的聲音，像極了當(dāng)年的孝文帝。”
老宦官嘆了口氣：“陛下，往前看些吧。”
龍輦碾過宮門的門檻，發(fā)出“咯吱”一聲響。元廓突然笑了，笑著笑著就淌了淚：“告訴鄴城的人，把朕的棋盤擺好，朕要和淮南王殺幾局?！?/p>
車駕駛出宮門的那一刻，太極殿的鐘聲響了。十三聲，不多不少，正合新帝登基的禮數(shù)。元廓掀起轎簾，看著那片飛檐在暮色里漸漸縮小，直到變成一個黑點。
“二百年大魏，終究是完了?！彼?，把臉埋進錦被里。
老宦官悄悄放下轎簾，擋住了外面的風(fēng)。車轱轆碾過石板路。